廿四萌语暑日瓜事

大暑至

大暑时节·夏正浓

三伏酷夏,万物煎熬。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并称为“南宋四大诗人”的尤袤说此季是“清风不肯来,烈日不肯暮”。连素来诗画皆淡远出尘禅意深重的王维,都在描写酷暑的《苦热行》一诗中说:“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听出身名门、生活优渥的“诗佛”的抱怨,想如今我等平民百姓也能享受所谓的夏日三宝“空调、WiFi、西瓜”,顿觉烦躁之气消了不少。

瓜心为甜

大暑时节·夏正浓

西瓜的确是消暑佳物,自从有记忆以来,年年夏天少不了它。幼时颇为矫情,不喜当众食西瓜,觉得切成片吃容易弄脏衣衫,还会搞得手上黏黏糊糊有失体面。在自己家里就可以要求切一半捧在手上,拿小勺舀着吃,有种独占宝藏的得意与自在。但以我当时的肚量,吃掉当中最甜的部分就觉得饱胀,余下的就由奶奶解决。

多年以后,读到关于慈禧太后膳食的记载,说她夏季时一天要吃个西瓜,数字如此惊人是因为每个西瓜她只吃当中最甜的那一点,其余的便赏赐给下人。而这个西瓜还得储存在冰窖之中,如此仅是她一日享用的西瓜,就需要占用不少空间、消耗很多冰块。所以有人说,看慈禧如何吃西瓜,也就知道大清为何会灭亡。回想自己幼时所为,感慨彼时当真是恃宠而骄。好吃的西瓜年年有,曾经宠溺我的人却已离去。不懂事的孩子总算长大了,那甜到肺腑的西瓜心,便是我从来不吝惜对他人报以信任和关怀的底气。

西瓜=稀瓜?

大暑时节·夏正浓

来沪之后,听长辈们说,计划经济的年代,在上海西瓜也是稀罕物。买西瓜要排队凭票。发烧到39℃以上,可以凭病历去优先买一整只西瓜。还有一种水果店外临时搭起的卖堂吃西瓜的摊子,人们要带上盘碗去买了西瓜坐在棚子里吃,西瓜籽不能随意吐,统一吐在桌上的盘子里,服务员会来回收,用作留种或者炒西瓜子。其实哪怕到今天,大棚栽培技术和物流如此发达,西瓜依然是时令性很强的水果,冬季在水果店也能看见西瓜的身影,却是价格不菲、味道也差点意思,盛夏才是它们独领风骚的时节,暑热越甚,西瓜之味越诱人,苍翠圆润包裹中的甘露琼浆,既赏心悦目又润体清心。

听西瓜的名称,就晓得它是舶来品。我们若想穿越回古代做个吃瓜群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得搞清楚哪个朝代能吃上西瓜。西瓜的原产地,据科学考察被认定是在非洲的苏丹一带。多年前,最早驯化种植西瓜的是埃及人。据说埃及人之所以种植西瓜,是因为它们可以储藏很久,尤其是在阴凉通风处可以保存数月。埃及人将西瓜放在墓葬之中,用于供给人死亡之后继续在另一个世界的旅行。

后来西瓜由地中海经北欧、中东、印度等地,再从西域传入中国,至于具体时间,史学家、农业学家等各方对此有分歧,有“汉代说”、“五代说”,还有“唐代说”。有人说西瓜是神农尝百草时发现的“稀瓜”,后来讹传成了“西瓜”,但这种说法并无实证。还有人说,早在《诗经》中就有,“中田有庐,疆埸有瓜”,“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这里所说的瓜就是“稀瓜”,但同样无凭无据难以令人信服。

西瓜小史

大暑时节·夏正浓

在考古领域,曾经有消息说在浙江水田畈村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中,发现了原始“西瓜籽”,后经鉴定发现这些是葫芦或者其变种瓠瓜的籽。还多次说是在汉墓当中发现了西瓜籽,但经过考证之后确认,这些发掘于汉墓之中的瓜籽,包括在长沙马王堆汉墓辛追夫人的肠道内发现的瓜籽,都是甜瓜籽。此前连甜瓜都被认为是从西域传入的,但辛追夫人去世的时间,距离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还有25年,况且当时的运输条件和保鲜技术也不允许夏季长途运输西瓜入内地,看来早在多年前,我们的祖先已经开始种植甜瓜了。

至于西瓜的记载,比较确准的是在北宋欧阳修主编的《新五代史·四夷附录第二》中首次出现。此处记载的出处来自五代时期胡峤所著《陷虏记》一书。胡峤原本是宣武军节度使萧翰的书记,跟随萧翰进入契丹,后来萧翰被杀,胡峤无法归国,成为俘虏。在契丹被扣押了七年才被放回到中原。他将在契丹的见闻写成《陷虏记》一书,书中如此记载: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内蒙古出土的辽代墓葬壁画上,宴饮图中墓主人面前的浮雕方桌上有两只果盘,一只竹编式浅盘中有石榴、桃子和枣子等,另一只圆盘中是三个西瓜。可见在当时辽国的宴席上,西瓜是必不可少的果品。

但从五代到北宋,各类史籍中都不见与西瓜有关的记载。西瓜真正传入中原地区被大规模种植,大约是在南宋时期。当时北方女真崛起灭辽建立金国,南宋官员洪皓出使金国,希望求得宋金和平,并迎回被掳的徽、钦二帝,却遭到扣留,十五年后才得以归国。他不仅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松漠纪闻》,还带回了西瓜种子,最早种植于皇家特供的菜园之中,从此江南便有了西瓜。在《松漠纪闻》中,他写道:西瓜西瓜形如扁蒲而圆,色极青翠,经年则变黄,其类甜瓜,味甘脆...予携归。在此之后,与西瓜种植有关的文字记载开始出现。其实以现今的视角从更为宏阔的范围去看,不论是辽国的版图,还是西域的部分古城池,都曾经被唐朝政权所控制,也可以说是早在唐朝西瓜便已传入中国,只不过当时只有边疆才有,或许达官贵人的餐桌上也曾有过这种汁液甘美的水果,只是在那个信息不易传播的时代难为人知罢了。

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出使金国的路上,发先开封城郊已经有了西瓜种植园,但当时他说自己尝到的西瓜“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夸”。吃到这种寡淡如水的西瓜,确实令人懊恼,而实际上据研究证明,最初的西瓜并非天生味道美妙,不但不甜,甚至还是苦的。作为葫芦科的一员,西瓜也含有大量的葫芦素,而葫芦素的苦涩味道是为了预防病虫害,所以苦味有利于野生西瓜的生存和繁衍。而且野生西瓜的果肉不但苦涩、还是淡绿色的,粗纤维与种子更多,果皮也非常厚。而当西瓜因为多汁耐储存被人类看中之后,对其进行驯化,经过几千年的培育改良,口感、味道、颜色、甚至连果皮的厚度都越来越适合人类的需要。

如此味甘汁丰的美物,老饕们自然不会错过。据说苏东坡曾经写过一副对联。上联:坐北朝南吃西瓜皮往东甩,下联:自上而下读左传书往右翻。这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有了,读书吃瓜两不误,倒确实像这位一生跌宕却不论处于何等境遇都能将生活过得有滋味、有情趣的大文豪的作风。

人人爱瓜

大暑时节·夏正浓

我虽自认吃货,却不擅长挑西瓜。每次买西瓜都请同伴或是店主帮忙,看人家去敲两下听听声响就能选中一只好瓜,心里甚是佩服,但高手也时常有挑走眼的时候,满心欢喜带回家,开了却发现不如预期的那么好,便难免有些失望,所以能否吃到好瓜还是要看运气。以《过零丁洋》传世的南宋爱国诗人文天祥,吃瓜的运气想来不错,因为他写过一首《西瓜吟》: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长安清富说邵平,争如汉朝作公卿。吃西瓜都能吃出风骨,真不愧是民族英雄,此诗末尾文天祥认为西瓜汉代时已传入中国,当年位至公卿便有机会享用,看来关于西瓜传入的时间,千百年来都有争论。

南宋之后,曾经被王公贵族专享的西瓜,在中国辽阔的土地上广泛栽种,产量与日俱增,成为一种相对平民化的食材。在元明清三代的史料和诗文之中,时时可见对西瓜的记载、描述和赞美。

元代方一夔说吃西瓜的时候是“半岭花衫粘唾碧,一痕丹血掏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另一位周权写道:“碧壶深贮白沆瀣,霜刃冻割黄水晶。”这二位所食的西瓜,显然分别是红瓤和黄瓤。我小时候多见的是红瓤,便以为西瓜就该是红瓤,后来见了黄瓤西瓜还觉得稀奇,又有种刻板印象是觉得黄瓤看起来色彩黯淡,必然不如红瓤味道浓郁。不料今年我吃到了有生以来最惊艳的西瓜,皮薄若纸,口感脆嫩微微带沙,甘盈唇齿甜而不腻。若晚饭后散步消食,再来上几片这种西瓜,便感觉这一日圆满,连睡梦都萦绕着清凉的香甜。

西瓜虽然好吃,却不能一味贪多。据《本草纲目》记载,西瓜又名寒瓜。皮甘、凉、无毒。主治消烦止渴,解暑热,疗咽喉肿痛,宽中下气,利尿,止血痢银酒毒。但原文又云:西瓜乃生冷之品,世俗以为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取其一时之快,不知其伤脾功湿之害也。如今我等习惯了现代化都市生活的人们,大多数时间里可以免于风吹日晒与严寒酷暑,物质丰富充盈不虞匮乏,但同时我们也远离了生命体在自然环境之中接受四季轮回洗礼对身心带来的助益。当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真正的饥饿、辛苦、寒冷、炎热是什么滋味,很久没有竭尽全力地为了生存而奔跑与劳作,那我们的身心必然趋向于软弱,对舒适感的阈值也不断提升。脾胃虚弱湿气重、心神不宁虚火旺几乎是现代人的通病,如何遵循天时调养作息饮食、强身健体是我们一生的功课。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称“年,世界西瓜总产量1.17亿吨,中国产量近万吨,占世界总产量的68.4%……占世界人口20%的中国人,凭借一己之力种出了近70%的西瓜,又独自吃光了它们。”如此看来,如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的西瓜生产和消费大国。

入画可雅可俗、作诗可庄可谐、可与满座高朋佐酒佐茶,可于无事无客时独遣安闲,西瓜可真是水果界的明星,它们传播培育最终遍及世界广受喜爱的历程正是一个平常物种曲折传奇的成功史。如今在这世界上,不喜欢西瓜的人大概不多,美国大文豪马克·吐温曾经说,品尝一口西瓜,你会知道“天使在吃什么”。

明末散文大家张岱曾经在《陶庵梦忆》卷七中回忆自己在龙山磨盘冈下雷殿前石台与友人乘凉的情景。“六月,月从南来,树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雠三伏。林中多鹘,闻人声辄惊起,磔磔云霄间,半日不得下。”

而我最难忘的一次吃西瓜体验,是年夏,在云南红河州大山深处做公益助学期间。那日与一位热心公益的师长、彝族姐姐马素英老师一起,走访贫困村寨后返回。酷暑烈日下走山路,来到公路上时已是周身汗透、口焦舌燥,正巧遇上瓜农设摊,不由喜出望外。素英姐去挑了一只瓜,执刀随意切成大块,我们都不顾形象,就地蹲在路边大啖。

身后是层层叠叠铺展蔓延的水田,头顶有芭蕉叶的荫凉,卖瓜的傣族大叔悠然地吸着水烟。远方山巅云雾正在聚集,预示着不久之后将有阵雨。而山风浩荡、江水流淌,我们的腿脚是酸软的、身上的汗水正在被吹干,嘴里心里充盈着无尽悠长的滋润与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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