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人气选捕捉文明

象征的确能够捕捉某种肉眼难以看见的本质,有如点燃灵性火焰的明灯。

——(爱尔兰)威廉·巴特勒·叶芝

(一)乃普莫山

太阳从喀喇昆仑山脉后冉冉升起,暮光从天际或垭口间直射出来,无私地照耀云层间的山体,像为它们披上了锦缎般的金袍;高耸的冰峰上被映衬出王冠般的光晕,随着太阳上升的高度,光影不断变幻,显露出摄人心魄的美。

我们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咔嚓、咔嚓”地按着相机。秦昊一边找角度拍摄,一边激动地喊着:“真没白来这一趟!”我则佯装淡定,将手机调为录音状态,准备记录今天的日记。

透明的胶体手机贴合在我手背上,发出柔和的蓝光。

“年1月20日,晴,巴基斯坦境内,乃普莫山。我、秦昊、阿衣金洛和崔导游四人,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雪峰日出。这里靠近中巴边境,海拔约米,零下10度左右,没有想象中的寒冷,温度、湿度、光照度、风速等,均能让人承受……这座山的地理构造很奇特,到处可见绝壁和塌磊,但植被茂盛,森林覆盖率很高,估计蕴藏着大量珍贵的植物,我们偶尔能看见稀有的野生动物,以及大型猛禽……不得不说,我提议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山头,是个很危险,也很刺激的建议,可经历了千辛万苦,能一饱眼前这些罕见的景色,捕捉到大自然一瞬即逝的美,说什么都值了,不枉此行……”

我断断续续地口述日记,太阳已不知不觉跃上峰巅。当阳光高照,刺人眼睛时,秦昊拆卸三脚架,收拾拍摄工具。阿衣金洛和崔导游还没拍足瘾,在平地上摆着各种造型,意犹未尽。

我关掉录音,吆喝他俩收拾帐篷和背包,准备打道回府了。

这次的巴基斯坦之行,是我中途自作主张,搜到附近有可观日出的山顶,便出高价找到了崔导游——实则是充当翻译,与“发小”秦昊、旅行团新结识的阿衣金洛,四人结伴,一同前行。

一开始,我设定的路线被崔导游屡屡否定,问其原因,他说乃普莫山海拔太高,山险路陡,天气变化无常,又多野禽猛兽,山上还有土著部落,凶吉难测。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认定他的说法是为了多讨几个钱,就再加了导游费,直至他动了心,答应与我们上山。

不知是不是运气太好,一路上,我们并未遇到他预言的可怕事情,最惊险的也不过看了一场髯鹫俯冲而下,袭击野生牦牛,尸骨悚人。最终,我们仅用了三日,就如愿地站在了巴基斯坦的高山上,从另一个国度,另一个视角,欣赏到了喀喇昆仑山的日出。

对于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城市人,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体验啊!在阴郁的雾霾之下,我们常年难见蓝天,更别说看见如此炫美的太阳了。我一路攀爬,一路都沉醉在各色的天然景物中,丝毫没有劳累感。我大口呼吸着森林里的负氧离子,激动地触摸大自然培育出来的草叶花果,新奇地记录着所见所闻,感觉整个世界变得那样的真实与生动,和城市里全息影像呈现的立体物截然不同。那些由高科技制造出来的假象,冰冷而灰蒙,尽管它们卯足了劲展示着各种逼真,但在我的眼里,医院X光投射下的影像并无二致,它们看上去就是一堆无血无肉的加工品。

为了追逐真正的大自然的美,我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一意孤行。当我提出建议时,料到了秦昊一定会跟随我,但没料到的是,阿衣金洛,那个还在民族大学读大二的彝族姑娘,也愿意跟随我。

上山前,我有话在先,对她说:“我只负责寻路,任何危险,我可不负责任。”

阿衣金洛笑起来,嘴角露出梨涡:“我只负责自保,你们有任何危险,我也不负责任。”说完,她拉开她的背包,里面竟装满了各式的自卫防身工具。

我耸耸肩,自顾朝前走。通过旅行团的几日,我大概了解她的性格,与多数彝族人类似:开朗热情、乐观直爽、胆大心细。在国内,我曾去过彝族地区,对那里的风土人情略知一二,当我看见阿衣金洛背包里的工具时,便自然想到,她的背包里可能还藏着一把手枪吧。

此时,我们正往山下走。

我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她在问秦昊:“秦大哥,你说廖医生这么执着地要看日出,是为了什么心愿?”

“心愿?哈哈……”秦昊笑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可没什么心愿。他干事从来都是心血来潮。”

“哦。”阿衣金洛失望地应了一声,“我当初跟来,是因为好奇。说真的,旅行团的线路特别没意思,那些风景在任何模拟公园都能看到,唯独宏伟的自然风光,没办法一比一地模拟。幸亏认识了你们,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风景。”

秦昊把他的摄影包捣鼓得作响:“我来这里是为了摄影,越险峻的地方,风景越美,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两人自顾自说地聊着,我断续听见阿衣金洛还评价了我——他真是个又沉闷又严肃的人。随后,两人发出一长串笑声。

我没理会他们,继续朝前走,忽然隐约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立刻停下脚步,朝四面密不透光的树林望去。

那声音此起彼伏,像某种歌唱,又像某种吆喝。我追随它走了一段路程,确定是人声后,对其他三人说:“我想去看看。”

“我反对!”秦昊首先举手表决,“我们当前的选择是赶快下山。”

“我也反对。”崔导游又发出警告,“在荒山上不要乱跑。”

我把目光投向阿衣金洛。她莞尔一笑:“我赞成。我想去看看。”

“那要不我们兵分两路?”我提议。

“不行!”秦昊再次反对,“我们四人是一个整体,不能分开。廖小子,你太没组织观念了!”他顿足捶胸了片刻,无奈地瞪着我,“好吧,再依你一次。”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过身,听见他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嘀咕:“凭什么从小到大我都得顺着他!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穿过密林,我们循声到了这片林子的边缘,一眼望去,前方是平原,再往前走,才发现平原并非平原,其间有一块盆地,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我们保持着高度警惕,在平原和盆地的衔接处,找了一堆碎石,躲在后面。

我们从碎石缝隙中俯瞰,盆地里的一切活动,均在眼皮子底下了。

在盆地的正中央,有一棵参天古树,一群穿戴怪异的人——大约五六十人,正围着树转圈,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跪拜,齐声歌唱或吆喝,然后起身,向天空喷洒什么液体,再继续往前走,如此反复。在他们四周,堆满了奇形怪状的物品,后来从秦昊偷拍的照片上,我们才知那些是青铜制作的祭品。

“这就是你说的土著部落?”我问崔导游,“他们是什么族?”

崔导游摇头:“从他们的衣着打扮来看,我判断不出。要知道,巴基斯坦可是个多民族国家。”

秦昊举起相机,饶有兴致地拍照,嘴巴却在说:“上山前你就说过,这山上有土著部落,怎么竟不知是什么部落?”

崔导游面露尴尬,我替他解围道:“这很正常嘛,在我们国家,你能背出所有的民族吗?而且有一些居住隐蔽的民族,并未纳入现有的民族中,比如在喀喇昆仑山的那头,中印边境上,有一群被外界传闻成神秘部落的人——僜人。你知道吗?”

“嗬,你懂的挺多。”秦昊瞄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是从教授弟弟那里得知的吧。”

我狠狠瞪了瞪他。这家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回过头,我继续问崔导游。

“祭树。”阿衣金洛抢在他之前回答了我。

“祭树?”我有些吃惊。

“肯定是的。彝族的一些村寨,也会祭拜神树,场面和这个差不多。”

“我只知道你们彝族有什么祭火节、祭龙节。”我回忆着有关民族的常识,“蒙古族才是自古尚树。”

“其实,很多民族的祭祀活动中都有祭树,且不同民族祭的树也各自不同,有祭松树的、柏树的、栗树的……”阿衣金洛补充道。

我正想赞扬她一下,忽见秦昊放下相机,眼睛瞪大了,便下意识地朝盆地看去。那里竟突发了一场战斗!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另一群人,他们涂着大花脸,拿着矛、戈类似的武器,排成几列梭形队伍,迅猛地冲向祭树的人群。这猝不及防的攻击,让人群顿时大乱,他们尖叫着,却没有四处逃散,而是操起身边任何可用的东西,一面抵抗那些侵袭者,一面死死保护着祭品。看来,这是一场为争夺祭品的争斗。

盆地里的场面很血腥,不断传来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怀疑是谁在那里设计了一场电影特效。不敢直视残忍的屠杀,但又有强烈的欲望想去观看,我有点抑制不住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兴奋感和新鲜感不断刺激着我。

我将脸贴在一块大碎石上,从缝隙中小心地探过目光。只见侵袭者人高马大,平均要比祭树的人高出一个脑袋。他们非常耐寒,只穿了动物皮拼接的裤子,露出硬实的胸肌和肱二头肌,面目凶横,几乎是一挥手,就能击倒一个祭树的人,战斗力极强。因此,不到二十人的他们,用以一敌百的势头,很快就将对手扫倒了一大片,掠夺过那些完好无损的祭品——大部分祭品已在双方的争斗中损坏。

因隔着一段距离,我最初并不能辨别这些土著人的性别,当有人朝我们的方向奔来时,我才发现跑在最前方的是一个女人,后面紧追着几个高个头的男人。不知何故,我心里一凛,原来那些野蛮的入侵者不仅争夺祭品,也在抢夺女人!

“他们过来了!”崔导游的身子缩成一团,声音变得颤抖。

我和秦昊迅速对看一眼。他拍了拍摄影包,对我努努嘴,意思是他的包里塞满了摄影器材,没装手枪,现在只有看我的了。

在上山前,我不是完全没听导游的建议,为了安全起见,我当即就托人搞来了一把防身手枪,虽是二手货,但却是刚上市不久的粒子束武器。介绍人说,这种由微观粒子构成的定向能量束武器,具有快速、高能、灵活和静音的优点,尤其适合远程射击。为了熟练操作这款手枪,我买通了临近射击场的管理员,一连几夜都去偷偷练习,直到命中率达到了80%以上才罢休。我想,就算手枪用不上,也得做好百分百的准备,探险归探险,可不能真拿生命开玩笑。

我期待这把手枪别派上用场,如今看来已不太可能。眼见土著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飞快地将粒子产生器和加速器安置到手枪原体上,再接通高能电源,把眼睛放在了瞄准具上。

我屏住呼吸,扣动扳机,一束光从枪口的电磁透镜中射出,无声无息地击倒了女人身后的一个入侵者,其速度之快,命中之准,令我身边的三人都低呼了一声。

那些奔跑的土著人看了看被击中的那人,并未停下追击的脚步,他们可能以为他就是无意间摔倒了,可当他们看见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就慢慢停了下来,被追赶的那女人也驻足朝后望去。

几个入侵者蹲下身,开始检查倒下同伴的身体。他们依次检查完所有死去的人后,脸上都露出惊恐的表情,竟不约而同跪下身,仰望天空,以祈祷的姿势念念有词。随即,古树那边传来一声口哨,这几人惊觉地站起来,迅速往回跑去。

入侵者离开了,女人站在原地发愣,直到远处的同伴招呼她,她才回过神来,踮着光脚丫,小心地绕过地上的尸体,晃悠悠地返回。

见四周恢复了平静,阿衣金洛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然而就是这一坐,碰到了她身边的碎石。一块石头沿着盆地边缘,骨碌地滚下去,让前方的女人机警地转过身,从地上操起一把死者的长矛,对准了碎石堆。

秦昊拍了拍脑门:“该死,我们暴露了。”

“赶紧逃吧。”崔导游紧张地说,“我们四人对付不了那么多野蛮人。”

我点头同意,准备拔腿开跑,可已没了机会。

土著人的救兵不知从何冒出,将盆地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二)加瓦部落

面对众多敌者,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枪上,崔导游见状,制止我,压低声音:“别开枪!他们不一定有恶意,让我试试。”说完,他一人走上前,对着那些手持武器的土著人比划,同时换着几种语言与他们交流。

秦昊与我并肩站着,静观其变。阿衣金洛躲在我俩身后,攥着我们的背包带子,生怕我们要跑掉似的。后来,我干脆抓住她的手,让她宽心。

越来越多的土著人围拢过来,他们看导游的眼神还算平静,可能因为导游是巴基斯坦人,但对我们三人,却是细细打量,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其实他们的长相也吸引了我。刚才远望时,我以为他们除了皮肤更黑以外,五官与当地巴基斯坦人相差甚少,但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长相很奇怪,脸形窄削、眼球突出、阔鼻梁高、嘴宽唇薄,乍眼一看,给人一种威严之感。

崔导游磨破了嘴皮,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语种与他们沟通,最后无奈地回到我身边:“只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交流,我尽量表明了我们是游客的身份,看样子他们好像懂了。”

正说着,只见土著人向两边散去,在我们正前方退出了一条通道。一个土著人盯着我们,手持粗木棍,在地面敲几下,又朝通道处指了指。

“他在示意我们离开?”秦昊问。

“是的,我们快走吧!”崔导游瞬时反应过来,急急催促道。

可就在这时,那个被我救了的女人跑过来,挡在我们面前。她把长矛护在胸前,试探性地朝我们靠近,然后回头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令那些人骚动不安。从他们愤怒的表情中,我读出女人的话,她一定是在说我们与那些入侵者是同伙。

崔导游也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用各种方法向女人解释,见效果不大时,向我提议道:“廖医生,快拿出你的枪,给他们展示展示,再耽搁,我们就都走不掉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拔出枪,高高举起,对准了天空中正好飞过的鹰。

鹰从空中跌下,土著人都惊愣得闭了嘴。其中一人飞快地跑过去,抓着死去的鹰又跑回来。他们反复检查鹰的尸体,发现鹰的外体完好无损,内脏却全被烧焦,更加目瞪口呆。

这时,女人终于懂了,那些追杀她的入侵者意外死掉,不是因为他们祭拜的天神显灵,而是因为我。

于是,她再次靠近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脸上,那双眼球外突的眼睛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忽然,她放声大笑,又叽里咕噜地和其他人说了些话。周围的人开始起哄,表情从愤怒骤然变得高兴,他们簇拥着我,以一股人潮的力量将我推着往前走。

阿衣金洛紧贴我身后:“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儿?”

“不知道,但千万别开枪,别反抗。”崔导游给我们使了个眼色,“按常理,他们不会伤害我们了。”

“是的,他们在表示友好。”我松开阿衣金洛的手,但她又反抓住我,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我没辙,只好拉着她,任由土著人推搡着向前。

走得精疲力竭,我们在淌过一条溪流后,终于到了一处隐蔽的屋子。那屋子是用石头和杂草垒起来的,低矮潮湿,离它还有一段距离时,女人便开始对着我们不停地比划,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当我走近石屋,逐渐望见一屋子歪歪倒到的人时,以医生的直觉,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果然是将我当作了“神灵”,以为用“神术”救了她,也可以拯救她生病的族人。所以,她才将我们带到了这里。

病倒的土著人横七竖八地躺着,重重叠叠,像随意堆放的尸体,令人触目惊心。我想走进去,但里面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只好在门边的一位病者处蹲下。我弓下身,秦昊拉了拉我的胳膊,阿衣金洛和导游则往后退了退。满屋子怪异的腐臭味,熏得他们捂住口鼻,不敢靠近。

“没关系,我先看看。”我对秦昊摆摆手,心知他在担心什么。作为医生,在这种情况下,职业习惯使然,我没法袖手旁观。所以,我捏住鼻子,蹲在病者身旁,观察他的症状,并试着检查他的身体。

病人处于昏迷状态,脸色青灰,嘴角残留着呕吐物的痕迹,其物呈白色奶块状。他裸露的腹部微微向上隆起,四肢弯曲的角度异常。我用手掌按了按他的腹部,再仔细检查了他的手脚,初步断定他的四肢是瘫痪的。我还注意到,他的脉搏比常人快,且指甲呈黑色。

当我站起身,秦昊和阿衣金洛同时凑过来,问:“什么情况?”

“有点像金属中毒。”我看了看围观的土著人,“没有医疗器械进一步检测,我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那接下来怎么办?”秦昊问,“你治不好病人,他们会不会不让我们走?”

我耸耸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圣医难为无药之治。如果他们不讲理,我们也只有硬碰硬。”

崔导游见我做了个拔枪的姿势,赶紧阻止我道:“别冲动,还是由我来试着和他们沟通吧。在土著人的地盘上,最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这样,不愿滋生是非的崔导游,最终通过各种费劲的肢体语言,令土著人明白了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无能为力。不过那样的沟通耗时太长,以至于对方表示理解时,天色已暗,让我们错过了下山的时间。

我们不得不冒着风险,在土著部落里度过了一夜。

“年1月22日,阴,巴基斯坦境内,加瓦部落。我、秦昊、阿衣金洛和崔导游四人,与土著人共度了晚餐,虽然食物生冷,腥味很重,但我们三位男士还吃得津津有味,唯独阿衣金洛,宁愿挨饿也不愿进食。这晚,为了驱寒,我们都喝了点酒。酒的味道很怪,有一股异样的香甜味;酒杯的造型也很奇特,是个三条腿的倒锥形,小巧而精致,我喜欢得爱不释手。后来,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和土著人逐渐达成了某种肢体的默契,沟通变得比之前容易,相处得也比较融洽了,那个土著女人还带我们去参观他们的聚居区。她拿着火把,引我们到了一面崖壁前。石门打开后,可见里面被掏空的山体分隔为一间间居室,它们呈立体式布置,利用率极高,其空间之大,结构之精,令人难以想象竟容纳下了近千人。参观的途中,我的心情很复杂,作为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到了如此落后之地,会情不自禁滋生出多种感情,比如优越感、猎奇感、新鲜感,可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了解,又会在对他们的嫌弃中产生惊叹,在对他们的轻视中产生佩服,尤其是聚居区的装饰品和墙上图腾,令我惊赞,我难以相信他们会制作出如此精美的物品,与他们外在的生活形态格格不入。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像器物和鸟形图腾。那些鸟的喙巨大,眼睛外凸,双翼后扬,尾巴上翘,表现出展翅欲飞的状态,用极其复杂的线条刻画得栩栩如生,一点不像出自土著人之手。这一路上,我都在心里暗自赞叹,其他三人也一样,不停地发出夸张的惊叹声。秦昊兴奋地拍摄所见所闻,阿衣金洛则兴趣盎然地跟我聊起彝族的习俗,以与这些土著人的习性作对比。我听着她的讲述,发觉两者竟有一些相似之处,但具体哪里相似,又说不出来,因为这女孩灼灼的目光,扰乱了我的思绪。经过这几日的接触,我感到她对我产生了依赖,这不是个好兆头。”

日记录音至此,我的思路断了,一时想不起来还该记录点什么,便侧身躺下。此时已是凌晨,酒醒后的我辗转难眠,脑子里还不断地交替浮现那些人像和鸟图腾,交替浮现喀喇昆仑山脉后的日出和阿衣金洛的笑脸。

我们住在聚居区外面的石房里。这里有几间被掩盖在丛林中的石房,还有几口水井,土著女人带我们过来时,我看见其中一房的外面堆砌着废弃的石头、炼渣,走近后,还看见屋中有焚烧过的石块、坩埚等与冶炼相关的器物,联想到聚居区堆放的各种饰品,我确信那些都是青铜器,而这几间房便是青铜器的铸造房。

睡在铸造房旁,闻着一股冶炼金属的异味,我想起了那一屋子瘫倒的土著人,猛然一个激灵,对他们的病因有了新的猜测,那便是铅中毒。如果土著人进食都是用的青铜器具,如果那些青铜器里含铅量较高,时间一长,就极可能引起中毒。从今晚的晚餐情况来看,这两个假设条件显然都成立。土著人使用的所有物品,大到祭祀品,小至酒杯餐具,都是青铜制品,而晚上那酒的甜味,我怀疑是因青铜酒壶里含有铅,长时间与酒接触,氧化生成了有香甜味道的醋酸铅——如果不含铅,青铜器便容易氧化成铜绿,使酒的味道变坏。我还想起病人的指甲变黑,一定是因铅质沉着而染成了黑色,那就是铅中毒最有力的证据。

正想着,我听见屋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趴到窗口,忽见屋外有燃烧体从空中掠过,其长长的尾迹,在夜间划出一条条诡异的弧线;接着,我听见穿梭在林中的脚步声和破坏物品的击打声,声声刺耳。我急忙叫醒其他三人,让他们别出声,也别开应急电筒。我疑心有人来偷袭这个部落了。

我们四人战战兢兢地到了石房门口,幸运的是,没人到我们这里来,所有的尖叫和拼杀声都源于土著人的聚居区。

借着远处的火光,我们开始在灰暗的林子中摸索逃亡。我们朝前奔跑,身后的呼救声惨烈而凄凉,像一把把刀插入心窝,可我们谁也没敢停留半步。大概我们都已在城市习惯了冷漠和自私,尤其在危急关头,我们第一反应除了自保,毫无其他想法。

一路狂奔,等逃远了,我们才敢打开应急电筒,默契地排成一列,往山下赶。后来,当我朝聚居区回望时,见那里已是一片火烧的场面,火苗肆虐、浓烟滚滚。我毫不怀疑,那些偷袭部落的人,肯定是白天在盆地里的掠夺者,想必他们趁着天黑,又来抢夺青铜祭品和女人了。

我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不顾丛林荆棘,逃离了部落。到了海拔较低的地段时,天空微亮,视野逐渐开阔,晨曦从云层间透过来,那温柔的光线,让我们感到美好的一天又到来了。

可感觉归感觉,事实上,美好的阳光并未驱散我们心里的雾霾。

中途停歇的时候,阿衣金洛忽然抱着我,痛哭起来。她抽噎着:“太可怕了……那些人为什么要残杀……里面的孩子怎么办?他们都死了吗?加瓦部落被毁灭了吗?”

我扶住她的肩头,安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遭遇偷袭,也不是最后一次,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反击,保护好那些孩子,将部落的种子延续下去……”

我的话有些无力,因为任何猜测都只来于假想,但当我看见阿衣金洛抬头,对我挤出一个微笑时,竟也相信了自己的话。

那是个简单而纯净的笑容,像极了野草上被晨光照得熠熠闪烁的露珠,令我顿感安心与释然。

(三)廖家大宅

熬夜工作一宿,起床时,已是午时高照的太阳。我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穿过院子时,不偏不倚和廖教授撞了个满怀。没容我骂出声,他已揽上掉落的东西,匆匆跑出大宅。随后,我听见汽车疾驰而去的声音。

地上,遗落了他的一件物品,若是其他人,我一定会追出去交给对方,可他是廖教授,我的双胞胎弟弟,一个与我势不两立的人,所以我只瞥了瞥那东西,走开了。

我也记不得从何时起,我和廖教授变得互相排斥、藐视、防备,甚至憎恨,可能与父母的死有关,也可能与我们从事的职业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疏离感的产生,是伴随着智能机器而来的。

智能机器产业的迅速崛起,让机器人变得常态化,自然而然取代了许多人工作。比如金融业,包括股票、期货、债券在内的交易员,99%都已被人工智能所代替,而基金经理、投资顾问,80%的人也被取代;再比如电话营销人员和保险业务员,已几乎被人工智能全面覆盖,机器的专业算法,渗入到各行各业,乃至各类工作的被取代率越来越高。最新数据是:收银员为98%、厨师为85%、服务员为87%、导游82%、公交司机85%、药剂师为77%、建筑工人为78%、作家为60%……

以我的职业为例,医生的大部分基础工作已被人工智能取代,健康助手机器人被普通家庭广泛运用后,医院里的日常检查、诊断和手术都变得少之又少,只有极少的医生留了下来,从事科研或统筹管理工作。而廖教授的考古工作相对就幸运多了,因这种工作需要极精密的模式识别能力,且能产生的利润又颇为微薄,政府或企业都不愿投入资本,将其推向自动化,因此目前它被人工智能的取代率成为众行业最低,只有0.5%。

于是,在某种巧合下,我和廖教授都成为人工智能不可取代的人物。又在某种特权的干涉下,我和他都成为被允许在家办公的人。通常情况下,我在家的时间稍长,研究新型药物需要做大量的实验,我必须静下心来;而他的考古工作,注定是长期在外,他只在被批准带回考古实物时,才一头钻进大宅里的工作室,接连几日在里面钻研古物。

这天,他接到新任务离开后,我打算用几天的清净,对阻断基因活性的小分子药物进行最后测试,若能成功,它将成为抵御致死性皮肤癌的最大突破。正当我要进入工作状态时,宅子的大门口传来铃声。

我不大情愿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见到我后,确认了我的身份,递给我一个影像交换器。他说:“这是崔导游让我转交给你的。”

接过交换器,我的心像被一只机器手紧箍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返回大宅,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影像播放器。途经院子,一脚踩在廖教授遗落的那东西上,差点摔一跤。骂骂咧咧地捡起那东西,我毫无意识地,将它连同交换器一起拿到了里屋。

我把交换器插入播放器,面前的一块空地上跳出了立体影像。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影像内容依然让我震惊无比。

在我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加瓦部落,满目疮痍。

石室聚居住区内部被破坏得千疮百孔,残碎的器物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我们睡过的铸造房倒塌了,四周杂草丛生,已不见当初整齐有序的景象。随着镜头的推进,我没见着一具尸体,但明显闻着了一股混杂在淤泥中的熏天臭气。

想起当初在部落里的情景,影像呈现的一切可谓反差巨大,杂芜的环境令我心里堵得慌。我立刻给秦昊打去电话,声音有些发抖。

在等待他赶来的期间,我关掉影像,斜倚在沙发上发愣。突然,我的手指碰到了廖教授的那个东西,冰冷而坚硬。我低头一看,它外包装已破损,露出了古铜色的一角。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掀开包装纸,见里面竟是一副破损的面具。

我拿起面具仔细端详。只见它从眼鼻交界处斜着被截断,残留的一半中有一只耳朵,大如芭蕉;有一只眉毛,宽而粗,斜插入鬓;有一只眼睛,占据了大半个脸,呈不规则的倒三角形;有一个高挺的鼻头,还有一个阔扁的嘴巴,但没有下颏。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厌恶地把面具扔到沙发角落,心想廖教授把这些古墓里的“脏东西”带回来,难怪宅子阴气过重,一大家人都无缘无故病去,只剩了我和他。照理说,作为医生,我不该相信歪门邪道的“学说”,可当初家人病得莫名其妙,且发病迅速,完全没有挽救的余地,令我至今想起来,都不禁发憷。也因如此,我中途转业学了医,一心想找到家人病死的原因。但至今无果。

秦昊到了,我二话没说,打开影像,同他再次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这次,我发现了一点端倪。当我不再把视线集中在破败的景象上时,以医生的敏锐性,捕捉到了那些掩埋在淤泥里的尸体。我不打算深究它们是人为,还是自然被掩埋,而是想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成碎状物,被混杂在泥土里。这明显不正常。

看完影像后,秦昊与我一样,脸色变得阴沉。

为了缓解情绪,我给崔导游打去“影像交换器收到了,谢谢你提供给我。”

“不客气。”崔导游说,“现在我们都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希望巴基斯坦之旅,没有给你留下坏的回忆。”

我们如此寒暄了片刻,快挂电话时,他忽然补充了一句:“对了,我那天再去时,从加瓦部落带回了一些青铜器,虽然都有破损,但修补一下应该可以还原的。我记得你挺喜欢那些器物,需要寄给你一些吗?我们这边的人对它们没兴趣,我觉得好东西应该被欣赏或喜欢它的人所收藏。”

我毫不犹豫地应道:“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它们,那就请寄给我吧,我按市场价付给你报酬。”

我想他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一定是大喜。我能想象他在部落发现这些残器,千方百计将它们带回城市,以为可以借此发一笔财,却没人愿意为它们买单的沮丧和失落。

挂了电话后,秦昊问我:“干嘛要那些东西?”

“一是本来喜欢,二是想做个纪念。”我顿了顿,“三是想以毒攻毒,把奇物异品带回家,在廖教授面前炫耀一下,不是只有他才有那些东西。”

秦昊摇着头,叹气道:“你们一家都是怪人。”

接下来的几日,秦昊住在廖家宅子里,一边整理他拍的照片,一边陪着我。其实,我俩都是想找个喝酒的人,解解闷气。

有一晚,我还在实验室做当天的收尾实验,秦昊拿着酒瓶窜了进来。我有些不悦,让他等我收拾好了工作,到外面院子再喝。可他不听,径直走向我,问我那个东西是什么。等他走近了,我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是廖教授遗落的怪面具。

“你拿这个干什么?”我呵斥他。

“这是什么东西?”他扬了扬面具,不依不饶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是廖教授落下的。”我去抢面具,他灵活地躲开。

他用微醺的眼神盯着我,忽然将面具盖在脸上,笑道:“这东西挺精致的,我戴上它,是不是更英俊?”

我厌烦地转过头,不太喜欢他喝酒后的状态。

他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在我不注意时,忽闪闯进我的实验区。

实验区的东面有一扇X光照相镜,因我刚用过它,忘记了关掉,秦昊走过去时,我在这一面看见了奇异的一幕。

只见照相镜面上,那面具泛着幽幽的橘光。虽然它覆盖在秦昊的脸上,但其上的花纹、制作痕迹、锈蚀程度等,都在仪器下一览无遗。

“秦昊!”我惊叫道,“你别动!”

“什么?”秦昊摇晃着身子,取下面具问。

“我说你拿着面具别动!”趁着他稍微站稳了,我迅速拍下面具在X光射线成像后的样貌。

X光胶片被打印出来,我夺过秦昊手里的面具,将两者做比对。

“怎么回事?”秦昊见我紧张状,清醒了一些。

“我记得廖教授说过,我国的文物研究领域应用X射线始于20世纪70年代,如今这已是非常成熟的一项技术。我本是不太懂这些,但刚才你拿着面具站在X光后面,我竟清晰地看见了面具内部的构造。”我将面具轻放在桌面,指着上面的纹路说,“这面具外表看起来结实,但胶片上显示里面的暗裂比比皆是,它们隐藏在锈蚀层下,不稍加注意,就会断裂。”

“断裂就断裂呗,难不成你还心疼廖教授的东西?”秦昊轻描淡写地说。

“当然不会心疼。”我白了他一眼,“关键是,它戴在你脸上时,通过X光,勾勒出的那张脸,非常像……非常像……”

“像什么?”秦昊嬉皮笑脸地问。

“像加瓦部落的人。”说完这句话,我看见秦昊的笑僵在脸上。

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咱能不再提那个部落吗?”

“你以为我是故意这么说?”我捧起面具,走到X光照相镜后面,轻轻将面具覆盖在脸上,喊道,“你自己看看。”

秦昊没再接话,沉寂了下去,我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没错,他看见的那张泛着橘光的脸,如画笔勾勒的加瓦部落土著人,栩栩如生地站在他面前。

我重新坐回他身旁,侧头见他喉结动了一下,陷入思考。

许久,他才说:“这或许是个巧合。”

“但愿如此。”我盯着半残的面具,“等廖教授回来,问清它的来历就明白了,我想它应该来自远古时代,而不会来自我们去过的而瞬间消亡的加瓦部落。”

面具的真相困扰着我们,后来几天,秦昊一下子找到了更多的事情可做。他煞有介事地描摹起面具,并用电脑软件将它复原。当我看见一张完整的面具呈现出来时,倒吸了几口冷气,那真的和加瓦部落里的土著人相似。说是相似,是因为面具表现手法略为夸张一些,比如耳朵和眼睛都有过度放大,但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判断,它的原型就是那些土著人!

面具事件打断了我实验的思路,我被一个化学“死结”困住,百般无奈。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随意翻阅起以前的日记。我的手指在手机胶体上划过,最后停留在这一篇:

“年2月25日,小雨,国内晟市,廖家大宅里。距离巴基斯坦之旅结束刚好过去一个月,秦昊终于来找我了,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邀喝酒,与他聊了一宿。我们的话题与那次旅行有关,其中重点又与在山上遭遇的离奇事件有关。我们谈论着瑰丽的日出、古怪的祭祀、惨烈的抢掠、精美的土著器物和图腾,最终,不可避免地谈到了那屋子的病人和那晚的‘侵略’,以及我们毫无道德地逃跑。在那之后,我以为只有我遭受着良心的谴责,原来秦昊跟我一样,在这一个月里,我俩都过得不太好。我告诉他,我已失眠了一个月,每晚一闭眼,就会看见一幅幅凄惨的画面,比如那些病魔缠身的人、那些被火光笼罩的人,间或,我还能听见他们的呼救声,其中夹杂着阿衣金洛的痛哭声。我为当初没有伸出援助之手而自责,一股巨大的内疚感和沉痛感折磨着我,让我常常去假设,若是当时能拔枪帮他们还击,若是能施计吓唬那些偷袭者,他们也不至于发出那样的惨叫。毕竟,他们没有伤害我们,而是将我们当作神灵一般宴请,邀我们欣赏他们的聚居区,可算作一场朋友。

我把悔恨说给秦昊听,他也表示同感,于是他建议再去一趟巴基斯坦,看看那些土著朋友的情况到底怎样了,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我说,如果他们过得尚好,才可算了结心事;如果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悲惨,我们的负罪感会不断加重。他有些踌躇,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咂吧着嘴巴说,还是想回去看看。我说,好,那我马上联系崔导游。趁着酒兴上头,我给崔导游打去电话,结果令我们大为吃惊。原来,他早在一周前就去过了那里,那个聚居区已空空如也,除了被破坏的青铜器物和居所,没有留下任何生命的迹象。我和秦昊都傻了,酒杯从手里脱落也没注意,就那样愣在座位上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崔导游说去时拍了影像,秦昊才回过神,飞快夺过我的手机,请求他发一份影像给我们。崔导游说在网络传送怕被截留,虽然这里面不涉及什么秘密,但他不愿影像被传播出去,所以他打算找好心的游客捎给我们。我们对他表示了感谢。挂了电话后,我和秦昊心照不宣,又灌下一瓶白酒,才昏沉地睡去。”

(四)泛彝族区

收到崔导游寄来的青铜器时,廖教授恰好返回廖家大宅。当他看见我那箱青铜器后,眼睛都变绿了,直追着我问是怎么得来的。

我不理他,和秦昊把箱子抬往自己的屋子。他在身后扔出一句话来:“如果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这些青铜器上的图案代表什么。”

我怔了怔,随即转过身:“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考古教授的身份是作假得来的?”他笑了笑,“这些东西我都研究了几十年,刚才瞟上几眼,就知道它们属于哪个年代,上面的图案代表什么。”

我犹豫着,秦昊伏在我耳边:“难道你还真对那些图案感兴趣?”

我点头道:“是的。看了崔导游寄过来的影像,我觉得加瓦部落的消亡,并不全是侵略者所能造成的。所以我想,可能从他们的图腾或字符上,会了解到相关的东西。”

秦昊脑子转得很快:“原来你还在思考他们的死因?想要破解那里的疾病?”

“嗯,你就当我是职业使然吧。”我撂下这话,走到廖教授面前,对他伸出手,握了握,以商务谈判的口吻说:“成交。”

在把箱子搬往廖教授工作室的路上,我简略向他讲述了巴基斯坦之旅的神奇遭遇,加上秦昊在一旁添油加醋,廖教授听得两眼直鼓鼓的,完全不相信我俩说的是事实。这也难怪,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里,谁会相信还有原始部落隐藏在地球深处,并一直保持着与世隔绝。但回顾历史,好像又是在任何时代,都确实存在着这么一部分被现代文明遗忘的物种。

第一次进入廖教授的工作室,里面宽敞得令我疑心是到了某个博物馆,原来他将宅子的六间房屋打通,扩展成了一个陈列室般的大敞房。房中整齐放置着陈列柜,每排柜子上都被标注了年代和物品名称,就像图书馆的排列那样,井然有序。

他将我们带到最里面的一排柜子前,那是唯一没进行任何标注的,未等我开口问,他就先解释:“这排柜子里放的古物,没统一说法,也就是还存在各种争议,尚有不解之谜的。”

“这么说,你刚才骗了我,你根本就不知道青铜器上的图案代表什么?”我气急败坏。

“你别急,听我慢慢解释。”

我没辙,只好放下箱子,一边听他说,一边从柜子前望过去。我没看出那里面的古物有什么奇特之处,它们都只是考古常见的尊、盉、觥、觚等,并不比我的青铜器精美多少。

廖教授取出其中一件器物:“这件青铜器叫罍,是古代一种盛酒的容器。看看这上面的图案,是不是与你箱子里青铜器上的图案相似。”

我埋下头,仔细辨别,因室内光线较暗,图案也被磨损得不清楚,我许久都辨识不出来。秦昊倒先认出来了,用手在空中比划:“我看出有两个图案类似。一个图案左边是大写的Z,右边是小写的S,S在Z的下方;另一个图案是大写的D,但比D在右下角多出了一点,像个小尾巴。”

廖教授哈哈大笑,对他的比喻很赞赏:“你描述得非常形象,在这件容器上,显示的就是这两个字。”

“字?”我问道,“不是代表图腾什么的,而是文字?”

“我认为是文字,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廖教授侃侃而谈,“它们来自古蜀国的遗址,目前收集整理出的只有七个字。当时被发掘出来,就引起了巨大轰动,因为与它同期出土的还有许多青铜人像、面具、鸟头等文物,因其造型奇特诡秘,与殷商时期的中原正统文化有很大差异,一直被国内外考古界和文化学者看成是一个不解之谜。”

“说到面具,我也有个不解的问题。”我将在X光后发现他遗落的面具长相惊人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廖教授听完后,双手背在身后,在原地不停地往复,嗓音略显激动地自语:“这太不可思议了,你们竟然见到了……”忽然,他又蓦地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说:“我们目前在长江流域偏南发现了一处新的遗址,里面挖掘出的几副面具与我收藏的面具一模一样,所以在我得知面具落下了后,就返回家里找,没想到面具在你们手里,还让你们有了新发现。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某种有关联的启示。所以,我想邀请你们一起去我的考古现场。”

我与秦昊面面相觑。他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强压着被廖教授邀请的兴奋,我却无动于衷。

“我还有大量的实验要做。”我冷漠地拒绝他。秦昊气得推了推我的肩膀。

廖教授低头沉吟:“没关系,时间你可以自己安排。这次的遗址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一处,所以考古时间会很久。”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刚才你在讲述巴基斯坦之旅时说到一个彝族姑娘,如果你对青铜器上的图案感兴趣,我建议你去找找她。”

我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又盯着青铜器看了看。

“根据我的研究,这时期的青铜器是与彝族有一定关系。我曾经去彝族考察过,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因时间和其他原因,还没有完全破解青铜器上图案的秘密。我觉得你们这次在巴基斯坦找回的青铜器,应该是另一条重要线索,如果你们不愿与我一道去考古现场,倒可以去彝族,帮我跟踪这条线索,图案的答案肯定在那里。”

“去吧,去吧!”秦昊在我身旁怂恿,“我知道你很想念阿衣金洛。”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我的心。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除了对土著人的愧疚,还有对阿衣金洛的感情。无数个夜晚,我都幻想着怎样与阿衣金洛重逢,如今,倒是有了一个好理由。

事不宜迟,与阿衣金洛联系上后,我与秦昊第二日就动身了。

根据定位,我们翻越了千上万水,来到一条土路前。那路只容半个车而过,我们不得不步行前往。那天,天还蒙蒙亮,目及之处都是荒山野岭。前一晚下了雨,土路泥泞不堪,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才见前方出现了村庄,隐隐能听见传来的人声。

人声正好来自阿衣金洛定位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平房,四周挤满了人。女人穿着鲜艳的服饰,男人披着或白、或灰、或青的披衫——那披衫是彝族标志性装扮,叫“擦尔瓦”。我和秦昊扒开层层人群,穿过众人好奇的目光,走进平房。直觉告诉我,阿衣金洛就在里面。

平房的中间,众人围聚的中心,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体被蓝黑的衣服裹着,头上包挽英雄结的黑丝帕。就在我想走近看一看时,一个人影从侧面扑过来,抱住我,一声长哭。

是阿衣金洛!

她先看到了我,情绪失控的她,已顾不上在众人面前维持往日的矜持,直接倒在我怀里痛哭。“阿哒死了。”她说,“病死的,非常突然。”“阿哒”在彝语里是“爸爸”的意思。

在得到她家人的允许下,我扒开寿衣,简单检查了她爸的尸体,发现有异样。他的皮肤紧贴骨头,肌肉萎缩得厉害,消瘦得像具木乃伊,唯独腹部向上隆起,鼓鼓胀胀,保持着常人的状态。他的模样,让我立即想起了加瓦部落那一房子的病人。

检查完毕后,天已大亮,出殡送葬开始了。毕摩——彝族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念着《指路经》,为死者灵魂指点通往祖先发源之路。随后,又由他给每位死者家眷招魂,诵《招魂经》。鸣枪致哀,起灵出棺,当死者被抬出家门后,他又念着《出棺经》,让众亲友与死者道别。

尸体被放在木料特制的抬尸架上,由四位男青年抬往火葬地。我和秦昊紧随其后。路上,他低声问我:“刚才检查结果怎样?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大概知道廖教授为什么让我们来彝族区了。有些事、有些人虽是相隔迢迢千里,但内在却有着很大的关联性,就像在医学中,什么骨质疏松和肾病,妇科病和糖尿病等,看似毫不相关的两种疾病,其实都是互相纠缠在一起的。”

秦昊摇着头:“没听懂,你能不能解释详细点?”

此时,我们跟着队伍已到了一座山的半山腰,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站住脚,缓了几口气:“说了你也不懂,再说,我还没完全理清楚整件事情。你还是拍你的照片吧,这个地方很原生态,风景不错,不正是你要来的目的?”

不大会儿,队伍停了下来。我看见在山凹中的浅浅土坑上,彝族人用木柴重叠堆放,共堆了九层,架起个井字形的平台。他们将尸体放在上面,尸面朝向东方,把送葬的物品堆放在尸体周围。

此刻,漫山遍野都是人,阿衣金洛的各路亲朋好友,层层围着死者,声嘶力竭地哭着,哭声让我心惊胆战。等到太阳出山,两个彝族人在木柴堆上浇上汽油,再分别从尸体的头、脚两处点燃柴堆,很快,尸体变成熊熊烈火。

下山时,阿衣金洛回到我身边,面容憔悴,一言不发。我没想到一来找她,竟是遇到丧事,有点无从适应。

按照彝族的规矩,参加葬礼的人还要一起饮酒,到指定的地点参加丧宴。我和秦昊入乡随俗,与彝族人席地而坐,接受丧家分发烟、荞麦馍和砣砣肉。秦昊见这吃饭的场面蔚为壮观,举起相机不停地拍照。拍够了,他往嘴里塞了一个馍,瓮声瓮气地问我:“有没有觉得,我们又像回到了加瓦部落?”

我否认:“这里的条件可比加瓦部落好多了。”

“不是说物质条件,而是说风俗方面。”秦昊摩挲着他的相机,“刚才火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乃普莫山上的那场树祭。嗨,你不拍照,可能感觉不出来,像我这种镜头感超强的人,才会辨别出画面背后的本质。”

一说拍照,他就开始自夸自擂。我吐出一块咬不动的肉,思考了片刻。他的说法,让我心里又是一颤。其实,我们分别从职业角度,都发现了这里与加瓦部落的相似点。于是,我再也等待不下去了,着急把阿衣金洛叫到一旁。

“金洛,这次我们过来,是想请你帮点忙,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但……”

阿衣金洛用一只手堵住我的嘴:“别说客套话,我没事的。你需要我帮什么?”

我掏出手机,给她看我拍下的青铜器图案:“你认识这些字吗?”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番,微微摇头:“不认识。”

“这不是彝族的文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们正说着,毕摩走了过来,告诉阿衣金洛火化完毕,她爸的骨灰已装好,丧葬仪式可以结束了。

阿衣金洛给我介绍说:“对了,这些文字你可以问问毕摩,他可是神通广大,学识渊博,除了会司祭、行医、占卜外,还是我们族整理、规范和传授文字的人。”

我点点头,把手机图片递到毕摩面前。

毕摩把手机左右颠转,从各个角度识别,然后说:“这些字有点像古彝文。”

“你认识?”我有些激动,“那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得查一查,古彝文太久远了,我认识,但不代表我知道它们的意思。”毕摩把手机还给我,“这样吧,晚上你到我家来。”他顿了一下,又回头对阿衣金洛说,“但你不能来。”

我看了看阿衣金洛,发现她的表情有点古怪。

按毕摩的约定,我和秦昊在晚饭后找到他的家。打开房门,毕摩再次确认来者只有我俩时,才让我们进屋。

他的第一句却是:“本来我也不想见你们,因为你们是阿衣金洛的朋友。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我必须提醒你们,没事的话就赶紧走,阿衣金洛不干净。”

“不干净?什么意思?”我盯着这位老人问。屋子里的灯光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转过身,让我们跟着他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解释道:“阿衣金洛家的情况我非常清楚,她父亲的身体本没那么坏,只是体弱,上次他到我这里看病,体征挺好,除了免疫力差点外。但自从阿衣金洛寒假回来后,她父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当她回学校了,她父亲的病情又有好转。一开始,我并没把她父亲的病和她联系起来,直到她下一次再回来,她父亲的病又复发了,而且比之前更糟糕,我才有了猜测。那次,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试着劝她离开。果然,她离开后,她父亲的病又好了,可好得不如以前乐观。中途,她因有事又回来了一趟,这下,她父亲可就真的病危了。”

说到这,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听说你也是医生?我没你那么专业,但在我们村,我也算比较权威的了。你应该知道,当一位病人躺在你面前痛苦呻吟,用信任的眼神看着你,请求你救他,但你却说不出任何病情,完全无能无力,是什么感觉。”

我点点头,回味他说的话,想着那次巴基斯坦之旅就是阿衣金洛放寒假的时候,当时她说回国后首先要回家一趟,可是她有什么问题?

“我怀疑她把什么病传染给了她父亲。”毕摩继续说,领我们来到了一个衣柜前,站定后,他打开衣柜,里面竟全是书。

“可她看上去身体挺好。”秦昊说,再凑近衣柜,感叹地“哇”了一声,“你这里居然保存了这么多纸质书,太难得了。”

毕摩蹲下身,在最下面一排挑书。他说:“她现在确实挺好,但不确定以后就会很好,或者说,她的身体能抵御那种病,但其他人接触后不一定就能抵御。”

我随他蹲下问:“你就这么肯定,是她促使她父亲过早死去?”

“非常肯定。”毕摩瞪了我一眼,挑到了他要找的书,将书小心翼翼地抽出,生怕纸张会碎掉一样。他又说:“你们是她朋友,指不定也已感染了那种病,所以我刚才说本该离你们远点,但你白天给我看的那几个文字,让我非常震惊,所以我又决定冒险见你们。”

我没接话,急着想听他接下去的见解。而秦昊已被那满衣柜的纸质书吸引,心思早不在毕摩这里。

毕摩不紧不慢地翻着书,那书又黄又旧,不知见证了多少代人。大约等了十分钟,还不见毕摩说话,我憋不住了,问:“毕摩,那几个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毕摩抬起头:“在我回答你问题前,你能否告诉我,你手机上的照片是哪里来的?你为什么想知道答案?”

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短地叙述了一遍。听说我们去过巴基斯坦,文字是从那里的青铜器上发现的,毕摩突然笑起来:“怪不得你们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没错,这片地区的早期彝族,确实是来源于古代巴基斯坦的原始种族。”

“什么?”秦昊像是从梦中惊醒,听到这句话后大叫,“你们和古代巴基斯坦还有亲缘关系?这扯得太远了吧!”

“从我们古彝文的记载显示,确有此一说。传说中,巴基斯坦古老人种先期达罗毗荼人的一支,通过古时的‘蜀身毒道’,进入我国的西南地区后,和当地土著部落及东亚原始的矮黑人融合,后来又渗入了部分古羌人和汉族的血统,慢慢衍变为我们现在这里的彝族人。有学者为了证实这一说法,后来专门找到我们,随机抽取了几百名彝族成年男子的Y染色为样本,通过检测他们的常染色体,证明了我们确实携带有巴基斯坦古老人种的基因成分。我还记得有位学者说,人类父系Y染色体F*是一个非常原始的类型,主要出现在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南亚次大陆及附近地区的土著达罗毗荼人中。而我们这片地区的彝族人,染色体中的F*所占比重很高,这是在其他民族中极其罕见的。”讲到这里,毕摩瞟了一眼手里的书,又说,“昨天当我看见那几个字时,有点印象是见过它们,但它们具体代表什么,已记不清楚。而这件事,怪就怪在,现在已不是古代,在巴基斯坦却还存在着那么原始的部落,而且使用的文字还类似于古彝文。”

“这并不奇怪。”我说,“社会进入现代文明,是指地球上的绝大部分地区,但一定是有那么小部分地方被隐蔽起来,还保留了他们最原始的文明。要知道,任何时期的文明都不可能覆盖地球全部,除非……”

“除非什么?”秦昊的注意力从那堆纸质书上转移过来。

“除非先统一清空,再统一创建一种文明。”我想到了“环境虚拟”器,再笑道,“当然,也可通过模拟器,建立起统一的‘虚拟文明’。”

秦昊也笑了笑,毕摩没笑。我便又认真道:“这事奇怪的地方在于,加瓦部落为什么会彻底消亡,除了被其他部落入侵的原因,一定还有什么原因。”说完,我把眼睛看向毕摩手上的书,暗示他赶快给出答案。

毕摩把翻开的书摊放在桌上,把我手机里的照片再挨个翻看了一遍,比对着书说:“从这七张照片来看,古彝文中并没有一模一样的字。”

“啊?”我惊了一下,心想,这不是白跑了一趟。

“但是——”毕摩转而言,“有类似的字,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他顿了顿,翻了一页书,“这七个字明显是有排列顺序的,从照片上看,它们出现在青铜器上位置,像夜空中围绕某一中心的七星。这古彝书中有一记载,说是大约在四五千年前,这片地区的天上常挂着七颗星,观天授时的祖先说它们代表了七神,需要供奉,古人便根据它们的天象位置,修建了七座庙宇,又在庙宇前,分别修建了七座桥,以示天神与世人沟通的桥梁。这七颗星,在我们族被称为:宽星,全星,融星,绮星,尔星,颠星,哩星。对应的七桥分别是:夷里桥、安员桥、玑昌桥、笮乐桥、禅尼桥、冲平桥、曲仙桥。”

“这跟七个字有什么关系?”我打断他问。

“当然有关系。如果你想知道这七个字的确切意思,我建议你们先找到这七座桥。”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都过了几千年,那些桥肯定早不在了。”

“桥不在了,我也没办法。”毕摩说。

我又问:“那找到桥又能怎样?怎么就知道它们与七个文字是什么关联?”

“我刚才说了,七桥是天神与世人沟通的桥梁。你找到它们,自然就能明白七个文字的指向。”

“你这不是打哑谜吗?”秦昊气呼呼地问,“万一这七个文字并不代表七星呢?”

毕摩合上书,倒是和颜悦色:“你们来找我,我就只能解读这么多,如果有错,请另请高明。”

(五)北纬30度

在廖教授的怂恿下,我决定去找七星桥。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没法说服自己半途而废。秦昊鉴于阿衣金洛要去,坚决不再同行,因为阿衣金洛真的病了。她在照料她爸时,肩上长起了豆芽一样的东西。她说她起初没在意,以为是什么疹子,想等她爸病好后,医院医治。后来几天,没想到她爸病情恶化严重,而且很快断了气,为了给他筹办丧礼,又忙得一塌糊涂,就没注意到肩头的变化,直到那晚,我们去了毕摩家,她在家清理东西,照到镜子时,才无意间看见“豆芽”恐怖的样子。

因此,秦昊暗地里劝我:“她肯定有传染病,我们得马上离开!”

“胡说什么!”我怒视他。

“你肯定是爱上她了。”他摇头叹气,“我是关心你,才说实话。”

“如果她有传染病,我们早就感染上了。”

“我们还没感染上,可能因为体内有抗体,但这不能说明我们可以和她长久接触,你可要对自己生命负责。”

我冷笑了一声。

他看着我的表情,打了个响指:“我明白了。对你而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秦昊便走了。阿衣金洛对此表示理解,问我为何不走时,我淡然道:“因为我是医生,哪有医生怕病人的。”她浅浅一笑,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紧紧反握住她。

我们开始着手去找七星桥。

经过商量,我们的第一站是去图书馆。

密密麻麻的数据在屏幕上循环流动,我看得头昏脑涨,所幸有点收获。我把筛选出的信息与阿衣金洛的相结合,在古书《蜀中广记》中查到“七星桥”的相关记载。那是一本明代时期研究地方史的重要文献,里面提到了“七星桥”位置:“出南门为夷里桥,过夷里即安员桥,沪江所跨。安员桥跨内江,与玑昌桥相值。沿沪江西上为玑昌桥。笮乐桥南跨内江者曰夷里桥。此南面两江之四桥也。出西门曰禅尼桥,再西北曰冲平桥,再东北曰曲仙桥,此西面沪江上之三桥也。”

看着这段文字,我一头雾水,阿衣金洛倒像来了灵感,挥动双手,指头在屏幕上精灵般地跳动,不断精确着“七星桥”的方位。

“你怎么做到的?”我问她。

“很简单,按照史书中的位置,折算成现在的位置。比如那时的南门、西门、沪江、内江,放在今时今日,对应的是哪里,只要寻着这个思路找,很容易就在明朝之后的史书中查到了。”她微笑道。在她父亲去世后,她笑中总带着一丝寒忧。

我指着她标注的箭头:“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这里?”

“是的,这个地方以前是城中心,‘出南门’,就是朝着南方走到这里。”她在地图的一条线上比划了一下,“当年的南门在这里,但现在已是垃圾场了。”

“哎!”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

她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别灰心,你就当陪我完成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吧。但愿在我死前,能找到让阿哒致死的原因。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心猛然一沉,随后又像有酸水溢出,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很后悔把毕摩的话告诉了她。

即日,我们就动身去了地图上的箭头处。这些箭头分布在三市五县,它们之间的距离相隔不远,但因历经几千年的沧海桑田,要确认它们真正存在过,倒是挺难。七座桥里,只有两座桥还保留着,一座在古桥基础上修整过,并换了桥名,另一座被圈在了地质公园里,成为野生动物的娱乐场地之一。其余五座桥,不是已被淹没在江河之下,就是已成为大都市的地基,我们通过《县志》,走访学者和周边的高龄老人,才勉强将五座桥的方位标识出来。

如果说在没找到七星桥之前,我还算有个目标的话,那找到七星桥以后,我就彻底迷茫了。

阿衣金洛反复研究地图,切换着几种格式和比例。当她将地图转换到三市五县的地形图时,我晃眼看见了什么,叫道:“停一停!”

“怎么了?”

“这地形图是什么时期的?”

“是五千年前的。”

我将头凑近图,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把七星桥还原到当年的地形上呢?经过几千年的地质变化,这些桥周围的地形,早已发生了改变。你真聪明!”

“你发现了什么?”

“地表起伏的形态和地物位置,让这七座桥变成了一些有趣图象。”

“什么图象?”

“不清楚。”我把地形图往后挪了挪,想远一点看它们,以为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会辨识出来,可没看出什么头绪。于是,我以七座桥为中心,拍了七张照片,发给秦昊。

“老兄,帮个忙。”我给他打去电话,“你对图像比较敏感,帮我看看这七张照片上,是些什么图象。”

不多时,他便回复了我。我们打开全息影像通话,他拿着我发给他的图片,向我解释上面勾勒的红蓝线条:“红线表示桥,蓝线是桥周围比较突显的地形,我大致作了一个绘图,你看它们像什么?”

我浑身一颤:“青铜器上的文字!”

“对了!蓝线就是那些文字。但红线,穿插在七个文字中,不知是何意?”

我想了想,请他再把七星桥的照片带给毕摩看看,他开始不答应,直到我以廖家大宅里的古董相机为诱,他才勉强点头。

当天下午,他就兑现诺言,向彝族区出发。而我在等待的几日,托熟医院,抓紧时间化验阿衣金洛身上的“豆芽”。有一日,我见她偷偷地把“豆芽”拔下来,疼痛难忍,感觉必须做点什么了。

显微镜下,我检测到这种由颗粒状构成的怪东西,核心致密,由双链DNA分子和两个侧体组成,呈哑铃状。它的外层为双层的脂蛋白包膜,像轻纱似地附着在“豆芽”表面,随着宿主的营养供给,它的茎干伸长,顶端由球状分裂为两瓣“芽”,最奇怪的是根部,被拔出后,竟残留着丝状物,如同藕丝。

行医多年,我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这种怪病,向医学界的朋友咨询,也没人知道“豆芽”是什么东西。我不得不自己继续钻研。

我对阿衣金洛做了两次检查。第一次时,我发现她的淋巴组织内有丝状物,那些东西在悄悄地自我复制,通过血流,感染全身单核巨噬细胞,并在其内继续复制,及释放入血,通过血循环,更广泛地播散到全身皮肤、黏膜及内脏器官组织,这也导致“豆芽”的生长速度越来越快。第二次检查时,我却惊奇地发现,那些丝状物都消失不见了,之后的三天里,“豆芽”停止生长,阿衣金洛的精神状态也忽而变好。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秦昊那边传来了消息。他从毕摩那里找到了答案:七星桥和青铜器上的图案,组成了完整的古彝文字,七字分别代表了洪水、火山、飓风、地震、冰川、瘟疫和战争。

我在脑中咀嚼着这七组词语的意思,其中一组词语像夜空的闪电,“啪”地击中了我所有思绪。待阿衣金洛接电话离开房间时,秦昊又说出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彝族区的村里,很多人都犯了病。他说他特别担心我。

我告诉他,从目前的研究来看,这种病毒更偏爱彝族人的身体,因为他们与汉人的基因不同,这种病毒只会在他们之间传播。我让他想想毕摩的话,特别是那些与古代巴基斯坦有渊源的话,就能明白为什么加瓦部落有人患病,而彝族村里为什么也有人患病。

最后,我对他说:“别担心,我和你都不会被感染,很安全。”

他点着头,舒了一口气,像是对死亡恐惧的释然了。

见阿衣金洛又进来了,我打住话题,转而问:“对了,能不能去一趟廖家大宅,帮我把加瓦部落的那些青铜器寄给我?”不等他拒绝,我又说:“我把开门密码说给你,你可以直接带走古董相机。”

“行!”秦昊爽快地答应。

没等到秦昊寄来青铜器,我们先等到了廖教授的召唤。他打电话给我时,异常激动,当我把寻找七星桥的结果告诉他时,他的激动已溢于言表,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挂了电话。正当我纳闷,他又打来电话,稍微平息了情绪,说刚去向有关部门申请了,允许我去往他的考古现场。

“为什么我要来?”我不明白。

“来吧,来吧,我这里有新发现,和你的发现关系很大。”在我印象里,他很少会因某事而激动成这样。

“好吧,地方在哪?”

“离你不远,都在北纬30度。”他大概知道我没听懂,又强调说,“从你传来的地图来看,七星桥位置是呈北斗七星状,分布在北纬30度线上,而我这次的考古地点,也在北纬30度。你若不知北纬30度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上网搜搜。”

阿衣金洛在一旁听着,迫不及待地去搜索,当我通完电话,她已把整理好的资料递到我面前。空气中浮动着一段段文字:“北纬30度,主要指北纬30度上下波动五度所覆盖的范围,这条纬线贯穿于四大文明古国,是一条神秘而又奇特的纬线……在这条纬线上,有许多著名的自然及文明之谜,如金字塔群、百慕大三角区、玛雅文明遗址等,这些令人惊讶不已的古建筑和令人费解的神秘之地会聚于此,不能不让人怀疑,这不是一条简单的人为划分的地球纬线……”

看完这些文字,我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我感到自己要寻找的未必是最初的答案了,而是有更重要的东西等着去探寻,而这一切,并非我的使命,却是我的宿命。

赶到考古现场,廖教授二话不说,急切地将我们带到几棵铜树前,原来那便是他激动不已的原因。他解释道:“与以前我们发现的铜树比对,这几棵树特殊的地方在于,每棵树上都有28个果子和7只神鸟,树尖上还有勺子一样的东西。据记载,很多古文明都有‘神树’一说,它们不仅暗藏神意,还能预测人类的命运。这些天,我们又在周边挖掘出一些青铜器,更让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些青铜器上的图案,与那七组字符非常相近,当你告诉我字符的意思时,我就想到了那些字符呼应的是天空的行星,它关于着宇宙的天人合一。我们曾经研究出的一些古文明图案,比如生命之轮、曼陀罗、浮云等,都连接着文明与天意。”

阿衣金洛不解地问:“那七组字符是在加瓦部落的青铜器上发现的,怎么能与你这里青铜器扯上关系?”

“问得好!这就是这件事最神奇之处。”廖教授走到那棵最高大的铜树旁,那树约有4米。他说:“现代文明进步很快,科技已相当发达,却并不能完全破解远古文明的秘密,我们只能通过考古挖掘的器物,做相关推测。记得我的老师在他年轻时,就对这一代曾发现的铜器下过论断,他说五六千年前,生活在这里的人,是从境外迁徙而来的,青铜器也是外带进来的产物,因为这片土地周围并没有铸造青铜器的原料。他所言的境外,就是加瓦部落所在的一片区域。也就是说,在几千年前,很有可能加瓦部落和这里的人就是一家人,所以他们连在青铜器上铸刻的字符都相似,因为他们崇尚的文化是一致的。”

听到这,我不由地问:“你当初让我们去彝族区,是不是觉得,彝族人和这里的人也是有血缘关系的?”

“是的。几千年前,从境外进入我们国家的人,一部分在彝族区扎根,演化为今天的彝族人,一部分在这里扎了根,却因某种原因被彻底消亡,还好那时的文明,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我听得有些晕头转向,把三者的关系理清时,看见阿衣金洛脸色发紫,知道她又病发了,便对廖教授说:“我得先陪她去休息,她精神不太好。”

廖教授望着铜树,仿佛阿衣金洛并不存在,自顾说着:“本来我对铜树顶上的勺状物难以理解,恰好你的七星桥点醒了我,因为北斗七星就是勺形啊。古人很早就根据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所以我相信这些铜树,也一定有某种指向的功能。勺子、果子、神鸟,加上七星桥当年的布局,这些铜树极可能就是观测天文历象的工具……”

我扶着阿衣金洛走了,走了很远,还能听见廖教授在自言自语。他的滔滔不绝,让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走火入魔的自己。

不久,阿衣金洛就倒下了。那时,她的每个毛孔里,都塞满了“豆芽”。病菌的扩散无声无息,让她感觉不到一点疼,却令她迅速衰老、瘫痪,只留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那些“豆芽”生长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老死,形成硬痂。在这个形成期,才是最难受的,因为我看见她不停地瘙抓,从被抓破的痂里,流出藕丝般的血,血丝慢慢裹住了她,让她看起来像正在吐丝结茧的蚕。

我帮她把血丝一点点清理掉,发现她的皮肤深层病损恶化,全身的中毒性症状加重,如同她的父亲。我感到我已救不了她了。很快,她变得神志不清,无法言语,也不能咀嚼,完全靠外部仪器维持生命。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越来越外凸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总觉得她在祈求我的救助,于是我想起了土著部落的那个夜晚,我因懦弱而逃离。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去病房看望阿衣金洛。走在清冷的过道上,远远见机器人护士端着药物,从她的房间里出来。经过我身边时,她对我打了声招呼,还说了一句:“她快不行了。”

我的心变得沉重。在我身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看见一列穿着隔离服的人。

他们无视我,径直走进阿衣金洛的病房。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跟着跑过去,见他们将阿衣金洛从床上抬起,才大惊失色,吼叫道:“把她放下!”

他们都瞅了瞅我,没理会。我冲过去,猛地推开其中一人,身后有只手拉住了我。

“她快死了。”那人说。

“还没死!”我挣脱他。透过隔离面具,我认出他是廖教授。

廖教授从身后取出一个东西,打开外面包裹的白布,那是一个完整的青铜面具。他不紧不慢地说:“看看这面具,再看看她,是不是感觉有共同之处?”

我不能否认。阿衣金洛越来越外凸的眼睛,与面具上的“纵目”相仿;她的嘴巴,因两边的硬痂,看上去像被拉宽了上扬,从而使得她整个面部的神情,与面具的神情出奇地相似。

“她的特征,还有她的病状,都很像古书中记载的‘蚕女’。”

我瞪着他:“你怎么清楚她的病状?你偷听了我的日记?!”

“是的,这不能怪我,只怪手机的面部识别功能没法区别双胞胎,还需要再改进。”廖教授把青铜面具重新包好,“我叫你到这里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给你看青铜树,而是因为秦昊打电话给我,告诉我阿衣金洛的事,让我要把你们分开,我们都很担心你。虽然你对秦昊说她不会传染我们,但你的检测结果并非如此,再加上我已破解了铜树的秘密,所以我坚信,她就是病毒传染源!我们必须马上烧了她!”

“她还没死,你这样算是杀人!”

“杀人?你应该最清楚后果的严重性。”廖教授冷笑道,打开手机演示功能,在空中投影出铜树的模拟图形,“你看,这树上为什么是7只神鸟28个果子?因为它们正好代表那七组字符轮回的四次。当把铜树顶端的勺子,调整至七星桥的方位时,果子和神鸟便指向了既定的年份和灾难,这其中的算法很复杂,考古学家没多说,但他们告诉我,铜树确能预测未来,它预测的下一次灾难会发生在年,而灾难类型,就是七组字符代表的一组:瘟疫!”

“你是说阿衣金洛会带来瘟疫?”我失声笑起来:“就一个埋在地下的破铜树,竟能预测未来?你们竟也相信?”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几千年前,这里的人莫名消亡,就像沉没的亚特兰蒂斯。你去过的加瓦部落,那里也是突然被抹灭掉,你不还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死去的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因为瘟疫!如今彝族区也被感染了,而你带着阿衣金洛去了七星桥所在的三市五县,那正是人口最密集区,且又处在北纬30度线上,和几千年前消亡的文明地不谋而合,所以我非常怀疑历史会重演。”

“谬论!”见他们即将把阿衣金洛抬走,我无法控制情绪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住手!我是医生!我能救她!”

“你可以骗我们,但别骗自己。”廖教授的眼光变得狠毒,他恢复了本来面目,就像当年对付我们家人一样,那就是我一直忌恨他的原因。

他说:“早点结束吧,这个女孩也可以早点解脱。”

“再给我两天时间,我真的可以救她!”我无法接受阿衣金洛被活活烧死,更无法背负道德的谴责,发疯似地动手去抢夺。

穿着隔离服的人一拳击中我的脑门,在我眼冒金星时,另几人迅速按住失去理智的我,让我动弹不得。

他们强行带走了阿衣金洛。在她被抬离病房的最后瞬间,她的眼珠动了一下,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已读不出她眼里的含义,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只知她原来那张饱满的笑脸,已永远留在了喀喇昆仑山雪峰的日光里。

“不——”我对着惨白的墙壁发出嚎叫。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咬牙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撞周围的人,直至力气耗尽,瘫软在地。窗户有一束光射进来,刺得我眼生疼。我闭上眼,胸口发闷,耳边尽是嗡嗡声,一阵天旋地转……这种感觉,我曾有过一次,那就是看着我家人一个个惨死之时。

(阅读全文请戳原文链接)

贾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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