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自年第5期起连载本文,现分享部分内容。穿越历史烟尘,触摸吴昌硕的精神实质。
吴昌硕肖像
吴昌硕,年8月1日出生,年11月29日逝世。浙江省孝丰县鄣吴村(今湖州市安吉县)人。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为“新浙派”代表人物,“后海派”领袖,西泠印社首任社长。齐白石、王一亭、陈师曾、潘天寿、陈半丁、赵云壑、王个簃、沙孟海等均得其指授或影响。隐居芜园:重筑艺术的精神圣殿
——吴昌硕艺事略评(三)
蒋文博
(原载于《荣宝斋》年第7期:P—)
劫后余生的吴昌硕父子并没有丝毫喜悦,相反,亲人故友的离去和故乡的破败场景,令他们有说不出的酸楚和悲恸。在数年的逃荒中,由于长期吃观音土、野菜、树皮等充饥,很少摄入食盐,导致吴昌硕的身体出现了严重问题,肝病以及因软脚病导致的足疾,困扰其余生。同时,在逃难途中,吴昌硕目睹了无数生命的颠沛、折磨甚至惨死,瘟疫流行,战火纷飞,人在其间,宛若草芥,这些都让他意识到人在世间存活的艰辛与不易。在离乱中,他多次被底层百姓所救,这些他都铭记于心。后来,他在教导家人、子嗣和学生时,明确禁止呵斥佣人。他在生活中不拘小节,就餐时,哪怕有一粒饭掉落桌上,他也会捡起来吃掉。可以说,五年的劫难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生死边缘的绝望之境,他的心灵得到彻底的净化和提升。或许,这也从根基上奠定了其诗心创造的文化品质和艺术格调。《五月芦橘》
吴昌硕轴纸本设色
.0cm×80.1cm
年
中国美术馆藏
题款:五月天热换葛衣,家家卢[芦]橘黄且肥。
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东向林间飞。
丙辰夏六月客海上去驻随缘室,
安吉吴昌硕,时年七十三
钤印:俊卿之印(白文)
昌硕(白文)
雄甲辰(朱文)
鄣吴村飘荡着悲凄的氛围,曾经的山野、清风和田园牧歌,如今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梦魇。父子俩长久地伫立在金黄的夕阳下,却再也盼不回远逝的亲人故友。拖着病痛的身躯,年秋,他们黯然离开,搬到安吉县城,在城东偏北的桃花渡畔安家落户。
父子俩在桃花山上开辟新的家园,建了菜畦、花圃。搭建的小茅屋,与元代倪瓒所绘《容膝斋图》中的小茅屋一般无二。只不过,画中的小屋仅能容下双膝,是倪瓒借此表达自己对物质生活的简淡之态度,而吴昌硕父子是迫于现实的无奈。尽管沦落如此窘境,吴氏家族的文脉渊源依然坚定地支撑着他们,化成了他们坚强面对生活的精神支柱。他们为简陋的茅屋起名“朴巢”和“篆云楼”,显示其诗心的豁达与对人世沧桑和生离死别的通透体悟。
《容膝斋图》
倪瓒轴纸本水墨
74.7cm×35.5cm
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题款:壬子岁七月五日云林生写
题款:屋角东(去点)春风多杏花,小斋容膝度年华。
金梭跃水池鱼戏,彩凤栖林涧竹斜。
斖斖清谈霏玉屑,萧萧白发岸乌纱。
而今不二韩康价,市上悬壶未足夸。
甲寅三月四日,檗轩翁复携此图来索谬诗,赠寄仁仲医师。
且锡山予之故乡也,容膝斋则仁仲燕居之所。
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巵酒,展斯图,
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云林子识
钤印(略)
父子俩在屋前开掘出半亩地大的园子,移植几丛翠竹,三十多株梅花,还有兰花、芭蕉、菊花、葫芦、南瓜等,园子里藤蔓交织,瓜果馨香,与不远处新开辟的田地作物遥相呼应,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鄣吴村恬静自在的田园生活。吴昌硕将园子命名为“芜园”:一方面,象征他对青芜郁勃的生命力的向往,另一方面,也在感念曾在逃难途中让自己充饥的芜青(俗称“大头菜”)。他自号“芜青亭长”“饭芜青主人”等,都表明他对一粥一饭的感恩。芜园的生活,虽然恍若隔世,但终归有了生存的最低保障。此后,吴昌硕在芜园度过近十年的耕读生涯,开始了其艺术生命的凤凰涅槃。多年后,他在长诗《芜园图自题》的结尾写道:
何日抛微禄,永作芜园长。
岁寒以为期,赋诗作息壤。
吴昌硕与父亲“赤手把长,种竹开茅堂”,从荒草野地里拾掇出明丽宜人的芜园。园子里生机勃勃的花卉瓜果竞相生长,鲜艳的色彩和斑斓的阳光,让吴昌硕暂时淡忘了鄣吴村的阴霾,恢复了对色彩的敏锐感觉。对于此种情景的记忆,他在80岁后仍在诗中追忆:“园果黄且红,如锦张秋空。安得制成衣,被之八十翁。”在芜园的这段岁月,是吴昌硕生命中脱胎换骨的阶段。劫难前,他已经考中秀才。随即被逼入江湖历练,命悬一线,九死一生。而今又复归安宁的生活,平日里除了浇园种地,吴昌硕沉湎于诗书、金石和绘画之中。年(同治四年),在乡亲的介绍下,父亲娶了继室杨氏。宽厚淳朴、善良勤劳的杨氏对吴昌硕父子照顾有加。吴昌硕奉杨氏如同亲生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依旧对杨氏极尽孝道,赡养终生。
由于有了女主人,芜园被打理得更有条理,并加盖了几间茅屋。每天早晨,吴昌硕起床,以秃笔蘸水,在屋前的大石砖上练字。看着字迹的水分很快被石头吸收、挥发,消失无踪,这不禁让吴昌硕愣起神来,想起千余年前的唐代,怀素和尚在永州用芭蕉叶子练字的事迹。或许,他想到自己与先辈都有壮怀激烈的一面,又有逼仄自处的无奈,尽管隔了千年,却依然如此相似,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吴昌硕利用一切时间读书、思考,即便在战乱中也是如此,现在有了芜园,恢复了安定的生活,他更是埋头苦读。他不喜欢八股文,喜欢读金石文字、诗文书法、篆刻绘画的书。因家里藏书不多,安吉本地的书籍也在战乱中消散殆尽,有时为借一部书,吴昌硕要步行几十里,借到手后,夜以继日地阅读,甚至全书抄录,以备日后细细研习。年秋,在老师潘芝畦的鼓励和督促下,吴昌硕参加安吉县的恩科乡试,再次金榜题名。当然,这次恩科乡试在更大的意义上来说,是为了在一场大的动乱后安抚人心、粉饰太平而已,并不能为吴昌硕的生活带来实质性的改变。因而,吴昌硕依然还是在芜园中“锄梅引春气,种菊待秋暮”,耕读度日。在芜园,真正对吴昌硕的思想产生影响的,是经常过来讨论诗文、金石和绘画的师友。其中,潘芝畦可以称得上是吴昌硕最初的精神导师和艺术启蒙者。
潘芝畦是浙江海宁硖石镇人,文学造诣很高,擅绘画,尤其善于画梅。吴昌硕对潘芝畦执弟子礼,常在芜园以清酒蔬果款待。潘芝畦尽其所能地给吴昌硕讲诗文、艺理,也乘着酒兴,挥毫示范画梅。潘芝畦继承了汤贻芬的笔路,多用飞白表现梅干的凝重沧桑,故此,吴昌硕在36岁时绘制的梅花册页,也延续了“扫枝梅花”的飞白画法。吴昌硕终生爱画梅,并自称“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这说明在芜园时期,在潘芝畦的指导下,吴昌硕的绘画已经初入门径,并不真如其自嘲“五十始学画”,而是在30岁时就已经正式学画。如果追溯到更早,吴昌硕在鄣吴村时就已自学作画,并得到通经学、善书画的乡贤刘桂林的指点。他在40岁赴上海拜见师任伯年时,绘画已经小有成就。
《牡丹水仙》
吴昌硕轴纸本设色
.5cm×79.5cm
年
北京画院藏
题款:红时槛外春风拂,香处毫端水佩横。
富贵神仙浑不羡,自高唯有石先生。
庚申十一月雪窗,吴昌硕,年七十七
钤印:吴俊之印(白文)
吴昌石(朱文)
石人子室(朱文)
潘芝畦性格耿直,官场难容,四处飘零,后来移居西湖。年(光绪元年)夏,32岁的吴昌硕赴杭州时特地拜望恩师。但见潘芝畦两鬓斑白,家徒四壁,一时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吴昌硕买来些酒菜,与老师对饮。酒至酣处,吴昌硕请老师写梅花数枝,仿佛又回到了芜园的耕读岁月。潘芝畦命学生刻印一方留念,吴昌硕当即刻了“善陶之印”,边款云:“古桃吴俊篆。乙亥秋七月。”芜园所在地安吉,因形状如桃,当时被称为“桃州”“桃城”,吴昌硕落款“古桃”,正是寓意对老师的感恩之情。多年后,吴昌硕为苏州佐贰小吏,突然接到已经告老还乡的潘芝畦从老家海宁的来信,关切地询问他的近况。吴昌硕手捧来信,喜极而泣,感慨至极,写长诗作答:
薄宦如游民,浮家累妻孥。
一屋雨打头,达旦声咿唔。
呼名鸟友朋,闭户人菰芦。
能狂山简谁,固穷东野吾。
读书万卷愁,凿石双手痛。
那知刻画能,深入贫贱涂。
游刃虽有余,见咄屠门屠。
吾师旅师宽,叹息门下孤。
容鬓感苍凉,心血愁雕枯。
来书赠我言,自苦何为乎?
局促人中龙,浩荡江头凫。
时光任转移,富贵何有无。
春江酒变成,此说良不诬。
与公烂醉期,行止交相扶。
诗作对于师徒在芜园建立的深厚情谊表露无遗。芜园时期,频繁往来的其他密友还有施旭臣、朱正初、张行孚、钱铁梅等饱学之士。这些人多为仕途不顺、寓居乡间的士人,都热心将毕生才华教授给这位好学的年轻人。吴昌硕虚心学习各家所长,精研诗文、书法、金石篆刻。吴昌硕的诗文《缶庐集》(八卷)、《缶庐别存》(一卷)流传至今,影响很大。其好友沈曾植在《缶庐集》序中写道:“翁顾自喜于诗,惟余亦以为翁书画奇气发于诗,篆刻朴古自金文,其结构之华离杳渺,抑未尝无资于诗者也。”其弟子潘天寿在《回忆吴昌硕先生》中说:“昌硕先生,无论在诗文、书画、治印各方面,均以不蹈袭前人,独立成家为鹄的。”吴昌硕一生的诗文功底,无疑是在芜园奠定的,当时主要教他作诗的就是施旭臣。施旭臣文学造诣精深,常在芜园漫步时即兴出题命吴昌硕作诗,以锻炼其敏捷的文思。吴昌硕勤奋刻苦,每有新诗,也请施旭臣修改。
闲暇,吴昌硕喜好游历当地山水、古迹遗存,他先后去过灵芝塔、独松关、灵峰寺等,对寺院、古碑、古塔情有独钟。吴昌硕在夜宿晓觉寺时,写下《宿晓觉寺》一诗,记叙其深夜与老僧讨论佛经文字的情景:
寒月一庭霜,安禅假石床。
遥泉入清夜,落叶响长廊。
镫护前朝火,邻舂隔岁粮。
老僧知梵字,聊与考卢仓。
游城东茅庵寺时,吴昌硕在壁上题诗:“寒菜一畦分,茅庵住野僧。还将劫后火,来证佛前灯。”很明显,亲身经历生死劫难的吴昌硕,在此时的诗心营造中,便已经显露对禅意的参悟。故此,吴昌硕既能得到师友的指点,又能在山水古迹之中得以陶养,诗心品质提升很快。恬静惬意的芜园,成为吴昌硕魂牵梦萦的家园,明艳的色彩、蓬勃的生气,后来成为他画中的主题,而“绿竹”“青芜”也是他诗意的象征,如他在《芜园梦中作》一诗中写道:
东邻西邻携酒壶,南枝北枝啼葫芦。
绿竹满庭自医俗,青芜做饭谁索租。
眠展蕉荫叶叶大,坐听檐雨声声粗。
梦醒灯火逗碧寒,城头曙色翻鸦雏。
年(同治七年)早春,体弱多病的父亲病逝,终年48岁,吴昌硕悲痛异常,难以自拔。在各位师友的鼓励以及继母杨氏的照料下,吴昌硕重新振作起来,决意在诗文、金石、书画上有所成就,以不负先人之托。此时,吴昌硕已不再受制于“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他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离开安吉,到州府湖州游学谋生,并于年(同治八年),拜投清末著名学者俞樾门下,在西子湖畔、孤山脚下的诂经精舍求学,从师小学、训诂,其间,与亦师亦友的施旭臣又成同门。
《西爽轩》
吴昌硕篆书横批
19.5cm×87.0cm
上海吴昌硕纪念馆藏
题款:猎碣鬲笔意,参而成之。老缶
钤印:吴俊之印(白文)
吴昌石(朱文)
半日邨(朱文)
《田园风物》
吴昌硕横轴纸本设色
31.8cm×.7cm
年
中国美术馆藏
题款:田园风物。拟道复意,蔼亭仁兄大雅属。
庚戌春仲,安吉吴俊卿
钤印:安吉吴俊章(白文)
古鄣(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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