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廿记23个小人物和他们的时代

作者任晓雯

原散载于《南方周末》等报刊

以下以各篇主人公姓氏拼音排序

曹亚平

曹亚平至今记得那个夏天。他看完《柏林情话》,定在胜利电影院门口。天野已然玄青,对街牙白色楼顶上,镶了一丝浅粉。散场和入场的人,同时从前后冲刷他。吃纸杯冰激淋的女学生,将他挤动起来。他捂着两腋痱子,走过七站路。一个新鲜的人生理想,在身体里持久震荡。

高三毕业,曹亚平报名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收到准考证,压在桌玻璃下,不时看一晌。彼时,就职国棉十七厂的大哥,反复谈论大字报;念中学的小妹,常带《青年报》回家,誊抄转载的社论。他不及留意,直至五毛钱报名费,被兑成邮票,退了回来。

两年后,曹亚平乘友谊号客轮,至崇明东风农场。翌年成为“修地球”能手。插秧、施肥、耘地、锄草、间苗、采棉、割稻、挑担、脱粒。他肤色微黝,两肩硬茧。头顶大草帽,腕缠白毛巾。走在人群中,扎高半头,得“长脚”称号。女知青们注意他,说他肖似梁波罗。

曹亚平擅讲故事。收工后,空酒瓶插了野花,置于行李箱拼成的桌上。倚桌开讲《绿尸体》《基督山恩仇记》《安娜·卡列尼娜》。室友冯军间歇演奏小提琴。宿舍挤满人,听完犹自不去。卸下门板当饭桌,拎一只洋火炉,烹几道小菜。气枪打了麻雀,与面疙瘩同煮。稻田放水时捡的鲫鱼,高筒套鞋装回做汤。手电筒裹上红布,诱捕整整一面锣螃蟹,蒸得膏黄喷香。兼佐农友探亲带回的辣酱、炒麦粉、大白兔奶糖。轧轧三胡,咪咪老白酒。

吃到酒气冲头,齐吼《知青之歌》。吼罢,眼底浮泪。点一支牡丹烟,怅怅然轮抽,掏起私房话。说陆续有人上调。冯军道:“曹亚平,哪天咱们都回去了,我骑着老坦克,到你楼下喊,长脚,下来啦,上班去。”曹亚平哽声道:“我不上班,我要念戏剧学院。我的人生理想是当演员。”邻室王红旗接话:“屁精才当演员。”曹亚平一拳击中他鼻梁。众人两厢劝开,煞兴而散。

次年,场部来了工作组,发动“一打三反”。讲故事的曹亚平,被定为“宣扬封资修毒素的黑势力”。隔离、批斗、监督劳动、办“学习班”。大字报贴满食堂和宿舍屋山头。没人敢搭讪,唯目光相接,默递一支烟。

王红旗检举,冯军是曹亚平小兄弟,同属一个小集团。一日,冯军趴在床上,用小提琴弓毛套住自己脑袋,勾到床头横档上。室友发现时,他已身体僵硬,双脚青紫,看似一条被命运拉紧项圈的狗。

运动骤然开始,悄然结束。如洪水扫荡而过,留一地荒碱。曹亚平佝了背,缩了脖。满颌胡渣,犹如苔藓。白天扛泥络担,拖两脚泥水,在开河工地里走。夜晚睁大眼睛,听岛风拨刺白垩墙缝,呜呜作声。门后挂晾的汰脚布,无人取用,冻得硬邦邦。想起是冯军“畏罪自杀”遗物。偷偷收好。

室友皆次回城。当交警、进航道局、做中学老师、入工矿企业。新来者叽喳嬉闹,春游似的。笑言绑行李的草绳藏藏好,今朝下乡,明日上调。曹亚平嫌他们粗鄙,怏怏寡交。逾数年,上调骤减,渐而悄悄取消。开始顶替政策。知青们通关系,找门路。病退、困退、商调。花样百出地离开。

宿舍空了泰半,长起蘑菇和霉斑。留守者疯野了。吃酒、旷工、斗殴。曹亚平的新室友,每晚打大怪路子。经他抗议,移去路灯下。打过通宵,意犹不足。每人五分洋钿,凑足一元整,赌吃煤球。真有人煤球兑水,一饮而尽。还打赌吃油肉、喝酱油、荡竹竿。仿佛玩掉性命才好。

曹亚平父母早已退休,顶替无望;参加高考,得分二百八十五,因“政治表现不佳”被刷。年复一年,面皮如鼓皮,抻得松弛了。才犹犹豫豫,起念成家。

梁惠珍是场部小学老师。医院。母亲跟小姐妹抱怨:“姓曹的大珍珍十多岁。除了几分皮相,啥都没有。珍珍吃死爱死,还要闹自杀。是我帮她洗的胃,眼泪水流光,只得同意下来。”

曹亚平和梁惠珍,领好结婚证,敲下大喜日。梁家老夫妇换了新衣,坐船至吴淞码头,转乘公交车。花费一星期,给上海亲友逐家递喜帖。又在绿杨村大酒店,预订十二桌。曹亚平也做忙碌准备状。梁惠珍一到,室友嚷嚷,“新娘子来啦”,跑个精光。

少时,传闻将有“拷浜”(上海话,指把河里的水排干再抓鱼虾,一点也不剩下。编者注)政策,单身知青统一回沪。有人漏给曹亚平。曹亚平捽住他衣领,拎得双脚离地。那人嘴唇抖抖道:“保不准是谣言呢。”曹亚平狂奔而出,不知所往。清晨归来,鞋袜尽失,满腿沙板土,颊颐明显凹瘦了。

隔日,梁惠珍来,商议定做西装。见他恍恍不语,便说:“你是喝过墨水的上海高中生,跟我结婚,亏了是吧。今天把话讲清楚。”曹亚平讶然抬眼,铆牢她的小圆面孔,一字一顿道:“我不想结婚了。”

言罢,任由她半跪于前,道歉哀求。她哭,他也落泪。面皮赪红,却不松口。入暮,梁家父母同来。父亲道:“请你讲讲真实想法。”母亲推开老伴,戳着曹亚平额头,骂他政治落后,作风腐败。言辞越难听,曹亚平越释然,“不离也行。婚礼我不来,你们更没面子。”

僵至第五日,女方让了步。曹亚平斗劲一懈,反觉空落落。曾经的丈母娘,逢人控诉,说他害女儿自杀两次。还反复申明,俩人并未同居。室友不理睬曹亚平。女同志当面啐他“陈世美”。他撑着一口气,发誓返城之后,不与旧人来往。

月余,“拷浜”文件下达。知青骚乱起来。撕褥子,砸热水瓶,扔搪瓷面盆。拥抱、哭泣、互留传呼电话。唯曹亚平躲进蚊帐,数日不出。他是离婚人员,不在政策里头。俄听有人至床前,掐了嗓门道:“早知如此,不如乖乖当个新郎官。”引一室哗笑。

大部队走后,曹亚平调至场部棉纺织厂,当辅助工。拉纱、摆纱管、上棉卷、推粗纱车。工余不与人交往。搬只杌子,枯坐路边,面朝南门码头方向。他发际线逐年潮退了,眼皮耷拉成三角。松细的胳膊腿,将关节衬得凸大。整个人支支楞楞。

同事暗呼他“老疯子”“老花痴”“老哑巴”。也有说,“他不哑,有次撞见他哼《柏林情话》呢,还蛮好听。”旁问:“《柏林情话》是啥?”答:“老里八早的民主德国电影。那时还叫民主德国。你们小年轻,不懂。不说也罢。”

曾雪梅

  

曾雪梅七岁时,喜欢趴在窗槛上,仰面数飞机。飞机跟小鸟似的,翅膀不动滑过去。时或起一记嘘声,仿佛有人吹口哨。地平线轰然颤动,团起一扎扎乌云。曾雪梅觉得像是过年放鞭炮,便拍手欢呼。母亲兜头一掌道:“看啥西洋镜,东洋鬼子投炸弹呢,把闸北炸平了,还在南京路上开枪杀人。回头捉牢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囡,扯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

是年,曾雪梅已开始念书。父亲说:“女小囡学点文化,以后不被婆家欺负。”送她到私立小学,读至十三岁,又报名爱国女子中学。尚未入学,校舍被日本人炸坏。曾家弃了房产,逃到法租界,在寺庙院子里搭个滚地龙。

曾雪梅断续上了四年夜校。父亲道:“家里情况不好,你相帮分担点吧。”她便辍了学,由邻居引荐,到日本人厂里做工。厂子在川公路,叫福助洋行。曾雪梅定在门口,不肯进去。邻居反复诘问,她才憋红脸道:“日本人,会吃小囡吗。”

曾雪梅过了考试,因为识字多,被派作车间记录员。每月工资三十多,外加大米、菜油、黄豆各十斤。逾数月,养得颊颐圆润,头发也黑了回去。工头二本松是日本人,一对近心眼,腰背微微佝偻,走起路来,拖着两只扁脚。他的夫人千代子,也在车间工作。一次,邀了几个中国女工,去她家吃饭。曾雪梅走过南京路,浑身觳觫。谎称不舒服,让同事们先行,自己坐到上街沿,掏出用来送礼的苹果,边啃边想心事。食罢,核子一扔,返身往回走。

旬余,有个机修工来车间做工,嘴巴不清爽。曾雪梅道:“钟阿宝,我又不上车子,机器坏了关我啥事。你再说话不二不三,我就骂你八格牙鲁了。”钟阿宝不怒反笑,“曾雪梅,你觉得中国人好,还是日本人好。”曾雪梅睃一眼围观同事,道:“宁波猪猡,我才不上你老当。”钟阿宝跌足道:“大家都是中国人,又是同事,屋里厢也住得近,说话做啥这么难听。等着,有你后悔的。”

曾雪梅回得家来,说与母亲。母亲道:“当然中国人好,有啥不敢讲的,随他告到东洋拿摩温那里去。”曾雪梅道:“我也不晓得。听说中国工头都打人的。二本松不打人,也不拖欠工资。日本大班来视察时,还给每人发十块洋钿奖金。”母亲嘴唇一抖抖道:“小恩小惠的,就把你收买了。不是鬼子杀人放火,你爸还在四马路小菜场卖甲鱼呢。我们家就不会穷,你就会一直念书,保不准念成个挺刮的女大学生了。”曾雪梅默然一晌,问:“那为啥让我去日本工厂做事。”“嘁,赚鬼子的钞票,也是爱国啊。”

旋而到月头,发了工资,曾雪梅背回大米和黄豆。母亲借了一座台秤过磅,忽道:“好像少脱了。”曾雪梅听得口齿有异,抬眼见她嘴巴歪斜,唇角拖下一径涎沫来。“妈,怎么了。”母亲想伸手去擦,感觉天花板一动,面孔已然贴倒在地。

一日工间休息,千代子问曾雪梅,是不是有心事。曾雪梅犹豫一下,说:“我妈跌了跤,半边身子僵掉了。找过郎中,不见好。现在她不肯吃饭,说要早点死掉,帮我们节省钞票。”千代子取了六十块钱,让她给母亲找西医,补营养。曾雪梅推却着,收下,回去说与家人。母亲回光返照似的,嗓门铿铿响道:“我是个强硬的人,不讨日本人便宜。”一口气接不上,眼乌珠翻了白。曾雪梅扑近去,见一滴浊黄的泪水,爬过母亲的太阳穴,在鬓边略作停滞,啪嗒滴落于枕上。

曾雪梅把钱还给千代子,自此避开她和二本松。母亲过世不久,大哥和一个电话公司女职员结婚,住上公司分配的大房子,把父亲也接了去。阿嫂给曾雪梅介绍了在南华酒家当厨师的老乡。谈了一年多,请亲友在扬子饭店吃一顿饭,算是把婚结了。

婚后,丈夫建议曾雪梅辞工。犹豫间,日本投降,福助洋行解散。曾雪梅归得家来,专心养胎。忽一日,老邻居捎来二本松的信。她才晓得,厂里的日本人,都被关到了提篮桥。她瞒着丈夫,买了六包稻香村鸭肫肝,找来几张连史纸,学千代子的做派,将点心盒子包起来,用绢带扎个蝴蝶结。

曾雪梅拎了鸭肫肝,去提篮桥探监。登记、盘问、等待。听到喊她名字,已是入暮时分。晃眼见一个灰发女人,穿着空阔的囚服,挪着碎步出来。曾雪梅啊呀一声,汪起半眶泪。千代子坐下,咬咬嘴唇,微笑道:“我们快被遣送回日本了。以后没饭吃,到上海来讨饭,你会给点吃的吗。”曾雪梅奋力点头。千代子深鞠一躬,泪水甩在点心盒上,连史纸的颜色一滩滩深起来。是日临别,千代子送了一包童装,都是亲手缝制的。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在中国生孩子。曾雪梅怕丈夫见怪,留了一件电机纱短褂,其余送去典当铺。

三个月后,曾雪梅开始做母亲。将电机纱短褂给大儿穿,很快短小了,便收起来,转与二儿穿。怀第三胎时,解放军来了。派出所唤了她去,“日本人撤离前,把工厂机器运到吴淞口,扔进海里了。你晓不晓得这件事。”她说不晓得。派出所道:“听说你跟日本人关系好,会得讲日本话,经常骂中国人八格牙鲁。”曾雪梅道:“放他娘的狗臭屁,我顶顶恨东洋鬼子了,我妈就是给他们气死的。不信把钟阿宝叫来,当面问问。最讨厌男人家背地嚼舌头。”派出所道:“不是钟阿宝讲的,是人民群众普遍反映。”又盘问几句,才放她走。

曾雪梅把弄堂里玩耍的二儿揪回家,闭紧房门,剥了他身上的电机纱短褂,剪成一条条,混着废报纸烧掉。二儿嚎啕不已,被她甩了一巴掌,“哭你个魂灵头。日本鬼子良心忒坏,啥人稀罕他们的破烂衣裳。”二儿道:“你说千代子阿姨蛮好的。”“呸呸,什么千代子万代子,乱话三千。当心日本鬼子把你撕成两爿,蘸蘸腐乳吃掉。”二儿嘶了一声,不再说话。

戴秀蓉

戴秀蓉皮肤冷白。窄小的额角上,青筋隐隐绰绰。她生于年夏。蝉声挠人,梧桐叶沉沉不动。戴明预备了藤制摇篮,买来百多元的“华生”电扇。登门恭贺的亲友,围着电扇不走。戴秀蓉昼夜啼哭,大口吐牛奶。张爱娣用手帕浸透牛奶,给女儿擦拭身体。

戴明是国棉十七厂的八级钳工。年,工资上调到一百二十八元。戴家住长白二村,戴秀蓉念图门中学。她的马尾辫梢,用粗电线烫成波浪。一出黄梅天,就穿裙子。铜盆领柔姿纱衬衫,涤卡背带八裥裙,横搭扣中跟皮鞋。教室窗口一阵嘁啜。“天还没热呢,裙子那么短。”“人家是资产阶级娇小姐。”“穿得不好看,又白又胖,腿上都是肉。”

戴秀蓉初中毕业,顶替母亲,进市印刷三厂。她爱笑,边笑边拍腿,腮帮明亮地鼓起来。还爱唱歌,美声歌唱家似的,双手搭在胸前。唱至高音,脖子抻直了,似有无形的线牵引。小伙子们围着转:“蓉蓉,给我唱支歌吧。”

厂里搞联欢,戴秀蓉跳交谊舞,和范爱国跳得多。电焊工范爱国,长发,方脸。右手掐住她的肩膀,小指微翘,指甲盖油亮。舞蹈间隙,范爱国劝酒。戴秀蓉一嘴啤酒沫。递烟,也不拒。她用指根夹烟,从鼻孔喷烟。

张爱娣说,范爱国吊儿郎当,家境又差。给女儿介绍对象。孙志平身高一米八二,在宝钢餐饮部上班,父亲是港务局离休干部。新房也现成,延吉新村二室户。

孙家打了一套清水蜡克组合式家具,购置冰箱、洗衣机、电视机、录像机和录音机,送上九九金的戒指项链。同事们说:“戴秀蓉嫁有钱人了,喜糖袋子里,八粒都是‘大白兔’。”

翌年有了孙芊芊,白皮肤似妈,小眼睛像爸。孙志平抱怨妻子打通宵麻将。戴秀蓉说:“给我闭嘴。”孙志平闭嘴。戴秀蓉在牌桌上,一年赢九百块。好运气全在她这里了。

孙芊芊八岁时,爷爷高血压中风偏瘫。孙志平为了方便照顾,商调到海虹宾馆。印刷三厂规模缩小,厂房出租,开了浴场。戴秀蓉申请“放班”,到淮海路瑞兴百货工作。厂里工资照发,外加营业员薪水七百元。商场老板约她到“红房子”吃西餐,说她笑容酷似山口百惠。戴秀蓉当上领班,每月另拿提成。

五一假期,戴明早醒,连呼胃疼。张爱娣赶着买菜,扔给他一只热水袋。傍晚,戴秀蓉来。张爱娣说:“你爸睡了一天。”

戴秀蓉推女儿:“去喊外公。”

戴明猛然坐起。“不行了,不行了。”扯着领口,大声喘气。

孙志平叫救护车。医院门口,戴明突然安静。戴秀蓉摸摸父亲脑袋。花杂的头发,像被风拂过的草,顺着手势低伏。心内科医生做检查,挡开哭闹的张爱娣,绷起脸说:“心肌梗塞都这样,一下就没了。”

逾年,海虹宾馆效益不佳,转给天一国际。孙志平下岗。又一年,瑞兴百货倒闭。戴秀蓉受小姐妹鼓动,加入玫琳凯直销。打电话、约面谈、上美容课。她告诉孙志平,销售冠军将被邀至美国,参加总部年会,“还能穿晚礼服,走红地毯,一路享受追光灯。”

戴秀蓉开始耳鸣,鬓角黄斑点点。医生说是内分泌失调,开了牛黄清胃丸。一日,她遭客户“放鸽子”,挤公交回家时,珍珠项链又被扯散。进门撞见孙芊芊,在偷玩俄罗斯方块。兜头一掌,打得手心发麻。旋即拉过女儿,揉额角,擦眼泪。她换下职业套裙,走到厨房,双手插进淘米水,突然不动了。孙芊芊过来冲果珍,怯声喊妈。戴秀蓉举一只手,正反地看。“囡囡,女人不能操劳,一操劳就老了。”

戴秀蓉是独生女。张爱娣因宫外孕,再没生育。戴明生前阔绰,积蓄不多。孙家大儿在南京,二儿在四川。戴秀蓉嘱咐孙志平,服侍好父亲,多争遗产。孙志平说:“你巴望他死吗?”又说,“我讨厌你卖化妆品。本来够白了,还擦那个什么粉,看起来像……日本妓女。”他想说“歌舞伎”,找不准词。

夫妻三天不说话。孙芊芊周末去外婆家。孙志平独自看电视,忽觉沙发逼仄。座垫、靠背、扶手,从各个方向压迫他。他走进阳台,打开台灯。桌上摊着预约卡、美容卡、客户通讯薄。字迹密密挨挤。他想妻子新烫的头发,脑袋膨大一圈;想她的洋红毛衣。戴秀蓉适合各种红色,红色使她明亮。

孙志平出门取助动车。风像巴掌一样,扇打他的眉骨。骑至乌鲁木齐路口,望见玫琳凯楼顶广告牌。一个女人举着口红,另几个咧开巨唇,牙齿被路灯光打成姜黄色。

销售员做完培训,陆续出来。戴秀蓉夹在其中,矮矮小小,缩着脖颈。黑色羽绒服,将下巴和膝盖裹没了。孙志平看表,九点十四分。她到路边打电话。一辆白色普桑驶过他,靠近她。她挺起胸脯,把发卷归到耳后。车门一开,钻了进去。

孙志平跟过两个路口。白车停,他也停。湿寒透骨,棉毛裤黏在腿上,脑袋嗡嗡僵痛。白车骤然开动,拐弯消失了。孙志平扭头注视他的“嘉陵”。橘红车身,满是擦痕,座垫海绵烂糟糟翻出来。他踢它一脚,又赶忙扶起。

戴秀蓉解释,那是老同事范爱国。十年前下海卖服装,成了大老板。他帮她团购护肤品。“我快做到‘红背心’了,还差五千元业绩。索性先买进,囤着慢慢卖。”她打开吊橱,展示几十件瓶瓶罐罐。孙志平耳廓上血管跳动。“你又老又胖,人家大老板看中什么。”

是夜,被窝豁开空隙,灌进风来。孙志平悄悄挨近妻子。戴秀蓉挪向床沿,掖紧被角。她回想年轻时候,和范爱国跳舞。鼻头渗汗,腿侧酸软,宝蓝色三翻假领子,毛剌剌扎着颈窝。《青年圆舞曲》陡至高潮,范爱国手臂一带,旋转起来。他们转啊转,一圈一圈,仿佛舞蹈永远不会停止。

高秋妹

高秋妹初见养父母,是在五岁时。高盘玖穿了一袭机织布长衫。张咏珊盘了对鬟,石青色的阴丹士林高领旗袍底下,玻璃丝袜淡淡泛光。他们站在新普育堂的会客间,看着像是来做人客的。高盘玖在两排孤儿里反复挑拣,逐个查看头发牙齿,最后选中高保生和高秋妹。

养父母皆是广东人。高盘玖在束发之年,自己跑到深圳宝安码头,央着跑船的人,带他来上海。他做过讨饭瓜子,逾数年,至十六铺码头当学徒。三十五岁上,开了“打挣馆”,雇来十多个工人,给外国人修轮船。他在鸭绿路上认识个咸水妹,带回家来,在武昌路同仁里借了前楼同住。张咏珊不能生育,便到孤儿院领养。这是六七年后,高保生告诉高秋妹的。高秋妹问,咸水妹是啥意思。哥哥附耳道,就是跟外国人睏觉的中国女人。

高秋妹看轻养母,却钦佩养父。养父自学识字和打算盘,还订了两份报。高秋妹六岁起,拿了报纸,楼上楼下地问,学得二三十个字。高盘玖夸她聪明,欲送她上学。张咏珊道:“女仔读什么书啦。”吵一架。翌年,养父做了主,将她送到武昌路三元公庙里的私立小学。

高盘玖投资赌场,未几,亏了本,带高秋妹去讨债。赌场在永安公司七重天楼上,讨债队伍一径排过南京路。轮到高家父女时,天色已然昏昧,对方将空了的钱袋子一抖,让他们下个月来。旬余,养父僵着脸回家,说:“赌场大老板逃去香港了。”

高家收拾细软,搬到华龙路顾家弄,住进三层阁。逾数月,被人找上门,讨欠债,讨工资。哥哥停了学,到太古码头做记录员。养母出去当保姆。想让高秋妹进工厂,年龄太小,未遂。高秋妹便荡在弄堂里,帮双职工倒倒马桶,给小脚老太们挑挑井水,赚几个铜钿。养母没钱囤米,每到开火仓时,让她揣个小淘箩,出去现买两升米。高秋妹不敢吃饱,时或半夜饿醒,听家人们磨牙、放屁、说梦话,看老虎窗上慢慢亮起来。

一日,养父给高秋妹塞了块梨膏糖,说:“你要乖乖叫,长大后待妈妈好一点。”出门上班,再没回来。有说他外逃躲债,有说是被人做掉了。养母不敢报警,怄着一口气,詈骂高秋妹。夜里厢,她唤起养女,让她跟个“阿二头”走。高秋妹问:“你把我卖了吗?”养母答:“你是大人了,要学会给家里挣钱。”阿二头将高秋妹偷偷带进袜子厂,花了半晚时间,教她做熟工序。翌日领去见拿摩温,“小姑娘年龄不大,做生活却是熟手,不信你试她一试。”厂里收留她做夜班,负责在流水线旁,把袜头对准袜筒套上去。高秋妹时或站着睡过去,脑袋一冲一冲,几欲扎进机器里。拿摩温用铁管敲她,敲过几次,将她辞退。

养母继续赶她出去做工。高秋妹磨过螺丝钉,当过缫丝工。最后在烟厂里,负责把蒸熟的烟叶抽掉老茎。她拉了满手的泡,每日回得家来,养母帮她逐个挑破,把一对流脓的小手,浸在明矾水里收干。

翌年,东洋人打来,私营工厂纷纷关闭。高秋妹失了业,出去捡菜皮,拾垃圾,剥死人衣裳,常被“三道头”举着警棍追打。移时,高保生又要搬走。养母这才晓得,他找了个照相馆老板的大小姐,做起倒插门女婿来。她哭一场,对高秋妹道:“白眼狼,白白里养大你们,翅膀硬了,都想朝外头飞。”藏起养子送的大米,顿顿用六谷粉煮粥,给高秋妹吃。

高秋妹愈发消瘦,锁骨耸棱棱如刀背。她替有钱人家喂狗,帮纺织女工带孩子。无事可做了,满街乱走,寻点零碎生活。或有人介绍去日本工厂,弗肯。她亲见一个南顾家弄的女人,被日本兵拖进据点。张咏珊劝了劝,叹道:“不去就不去吧,儿大不由人。”她年前腹泻欲死,以为是“二号病”,却慢慢活了回来。自此倏然见老,对养女有了近乎讨好的依赖。

忽一日,听闻中纺一厂在招养成工。高秋妹时已二十,谎称年方及笄。负责招工的拿摩温,搦了根竹头,往她头顶上一比,相信了。高秋妹被分到细纱间,做挡车工。工友互以工号相称。有个“60号”,与高秋妹相善,将自家二哥介绍与她。张咏珊觉察了,跌足道:“你去别家伺候男人了,让我怎么办。”摸到60号家里,闹一场,“别看秋妹长得小样,都快三十岁了。身体也没发育好,怕是以后不能生。”

男友提出分手,高秋妹大病。张咏珊喂粥喂汤,半夜扶她溲溺,替她清洗血短裤。道:“我伲娘俩家头,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就过掉了。要男人做啥,想想你爸,你哥,哪个靠得牢。”高秋妹讷然。

此后,母女依傍度日。高秋妹常年夜班,晚间十时到厂,清晨六时回家。整日里昏淘淘睡觉。忽而响了一夜的枪,中纺一厂改名国棉一厂,拿摩温废了。高秋妹只管守住纱车,闷头做事。偶尔落几根灰头发,才会捻了手指头,出一歇神。

一日,居委唤了高秋妹去,盘问她家人情况。高秋妹说:“高保生政治立场坚定,早跟资本家老婆撇清关系了。倒是张咏珊,在旧社会做过妓女,专门跟外国人搞七捻三。”这样,张咏珊成了街道重点批斗对象。不批斗时,她就扫街,穿着咔叽布工装,戴了藏青色的工人帽,从弄口扫到弄底。时有孩童结伙而过,撩掉她的帽子。她赪红了脸,搁下扫帚,一抖一抖,弯腰去捡。一次,高秋妹见到,犹豫着,替她捡了。她将帽子拍回地上,说:“当初高盘玖想要两个儿子,我说一男一女好,才会收养的你。我脾气不好,却从没打过你。你倒讲讲看,我哪里待亏你,你到底恨我个啥。”

何秀花

人人都说何秀花面相福答答,天生是个享清福的。何秀花听了,总要嗤一声:“跟了杨嘉禾那鼻头洞朝天的老头子,能享啥的福。”说罢便笑。圆腮帮子往上一耸,下巴陷进层层叠叠的脖颈肉里。

何秀花生于宁波,自小长了一张宁波汤团脸。一个姐姐落地而亡,一个哥哥破伤风夭折。剩着个二哥,某日顾自贪玩,把一岁小妹扔在久安堂弄口的水门汀地上。何秀花中了暑,重病不死,自此受尽父母的宠。

四年后,父亲经由老乡介绍,跑到上海,在时代染织厂做“饭师傅”。又过三载,母亲携婆婆和一对儿女北上,也进染织厂,在织布间做挡车工。何秀花十二岁时,母亲复有身孕,她便顶替进厂,做起童工来。

在几十号人的厂里,何秀花是“小阿妹”。众人皆爱捏捏她手,掐掐她腿,把她的肉脸揉成团。她个头矮,上不了机,便在准备车间摇筒子。倏尔摇腻了,溜到对过弄堂,和小孩们轧三胡、孵太阳、跳长绳。工友找来,甚或老板找来:“小阿妹,快去做生活,否则钞票没得啦。”何秀花红着脸,假作不闻。

小厂没有拿摩温,单单雇了个老太婆,站在大门口,将出厂工人逐个从头捋到脚。她曾把何秀花偷藏在身的机头布搜出来。解放军进城后,抄身老太失了业。何秀花蓄上两兜石块,跑过三个路口,去砸她家玻璃窗。

继而成立工会,继而实行三班倒,拿固定工资,继而国家派来干部,把私人老板降作车间主任。运动一波波地来。何秀花懵懂懂的,让开会便开会,让喊口号,便喊口号。她年逾十八,仍是同事眼中的“小阿妹”。

厂里开“周末饭会”,请其他单位青年男女联谊。何秀花便与杨嘉禾结识。杨嘉禾时或打电话到厂里,约她跳舞、看电影、吃点心。何秀花嫌鄙他是公安局的,工资不如自己高。又捺不住贪玩,次次受邀。

一日约在大光明电影院。何秀花照了老规矩,搭搭架子,迟到半小时,见杨嘉禾不在,即刻眼底浮泪,扭头就走。第三天,杨嘉禾来电解释,“单位临时开会,谁都没办法走,”又道,“开的反胡风大会。不巧我夸奖过胡风的文章,他们说我是胡风爪牙。”

“那你是不是爪牙?”

“天地良心,你是晓得我的。”

“我不晓得你,我们才见几面。”

“开完会,我衬衫都没穿,套件马甲冲出来。他们怀疑我是通风报信,昨日审了一天。我说是怕女朋友等,把你名字告诉他们了。”

“呸呸呸,跟我有啥关系,啥人是你女朋友。”

俄顷,杨嘉禾单位来人调查。党支部书记说:“秀花是共青团支部委员,家庭成分也好。”谈罢送客,书记召来何秀花,“听说那个姓杨的,是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正在接受管制审查。”何秀花骇然而泣,受了一通安慰。

逾数日,杨嘉禾又来电话,“我没任何问题的,调查清楚就出来了,请你相信我。要不让我们领导出面跟你解释。”何秀花道:“你个扫帚星,我不认得你。”烫手似地摔掉话筒。杨嘉禾一次次打电话,又跑到工厂门房间坐等。工友道:“小阿妹,男朋友来了,做啥不出去啊。”何秀花道:“你帮我去讲,我不在。”工友便去说:“秀花让我讲,她不在。”

月馀,杨嘉禾被安排下乡劳动,弗肯,“女朋友被你们吓跑了,这问题不解决,我就不去。”单位派了个处长,找到何秀花,“小杨有点小资产阶级意识,不过还是好同志。下放在东茭泾河那里,不远,两年就回来。你多支持,最好先把婚结了,机关可以分间婚房。”何秀花愀然不语。

少后,工友问起,何秀花说:“杨嘉禾年龄太大。”众人纷纷道:“年龄大才靠得牢。那次他来厂里,谭阿姨张阿姨王阿姨都去看了,觉得人蛮老实。你不见他,他眼泪水要落下来,真是吃死爱死你。何况还有婚房。你说你屋里厢,老娘一把年纪了,当什么光荣妈妈,不停给你生阿弟阿妹。一张小眠床,挤得前胸贴后背,还让你相帮带小囡。索性结婚搬出来,清清静静。”何秀花想一想,笑了,“他两只鼻头洞朝天,怕是聚不了财。”

婚后不久,全国粮食紧张。何秀花被归为轻体力劳动者,每月分配二十八斤洋籼米。同事道:“小阿妹面孔圆了,长得像个干部,家里男人倒是精精瘦。”何秀花道:“他胃口不好,老说吃不下,只好我多吃。”

邻里也有议论,说老杨买汰烧,样样来,还给女人洗血短裤。何秀花听了,回家发起火来,“我例假不能碰冷水,难般让你洗一洗的,你得帮我讲清爽,”越说越气,嘟嘴跺脚,“又老又穷又反动的小资产阶级,跟了你算倒八辈子霉,没事被人讲闲话。”杨嘉禾喏喏,出去与人言:“我家秀花十二岁就进厂,不容易的,你们别再背地里讲她了。”邻里讶然,复又引为笑料。

何秀花生了个女儿,不肯再让丈夫碰,“要是不当心又有了怎办。国家现在鼓励少生,我看一个就够了。我妈生得一身病,整个人瘪塌塌的。”产后愈发脾气无常。高兴起来,抱紧女儿,心肝肉肉乱叫。不高兴了,听凭女儿哭哑过去。

一日,何母上门探望外孙女,见五斗橱上放了几块桂花条头糕,被西晒太阳烤得硬邦邦。何秀花说:“我怕小囡偷吃,放得高些。”

母亲默然一晌,道:“做人都要吃苦头的,晚吃不如早吃,免得一辈子不懂事体。”

“啥意思,我没吃过苦头吗,从小出来养家。”

“你吃的啥苦头。别人为了多拿工钿,上班抢生活做,你天天像去白相的。不是你爸跟在后头揩屁股,老板老早不要你。现在换了小杨帮你撑腰。小杨大你很多,肝脏也不好,哪能撑一辈子。”

何秀花双目鼓圆起来,似要嗔怒,骤然泄气道:“杨嘉禾,他敢。不许他比我早死。”

江秀凤

人人都说,江家三小姐酷肖宋庆龄。一帘垂丝刘海,鬟发绾低在后颈窝。她五岁练毛笔。及至上学,文章写得周正。十三岁,由老师带领,出去抵制日货。江老爷恰路过,见女儿站在杌子上,和男同学一起,高喊“打倒日本人”。怒极,替她退了学。江秀凤垂手喏喏,偷哭一场。

江家初住镇江。地方军变,逃至苏北姜堰。江老爷垂亡,对江秀凤说:“八个子女里,我最对你不起。你识字最早最快,本该去苏州,读个女子中学。你心肠太软,文化最低。务必找户好人家,乱世里撑着你。”

江秀凤十八岁成亲。婆家开当铺。丈夫孙震东读过私塾,高中毕业,在洋行上班。逾数年,时局颠簸,职业不稳。他跑去泰州,与人合开影院。钱财骗失殆尽,暂搬至岳母家。

少时,日本人来。满街火药味,扎得鼻孔黏燥。孙震东不顾内兄反对,携妻挈孥,逃到沙港子。当地传言:“孙震东是江纯甫女婿。江纯甫在南通做过大官。家里的袁大头、孙小头,用麻袋装。法币堆得一屋屋。”孙震东被绑票三次。江秀凤从大哥处,求得两次赎金。第三次,她拖着四儿二女,跪在绑匪家门口,嗷啕喊穷。绑匪不忍,放人。孙震东见到妻子,兜头一耳光,“你做的好事,把我面子都落光了。”

他们回姜堰。受四弟资助,开一爿店,取名“镇太和”。从大店批了日用百货卖。江秀凤坐店理账。做警察的远房表哥,帮忙罩护。孙震东想重振当铺,未遂。他从自家店里拿酒,喝得酲酲然。时或詈骂江秀凤,说她和表哥走动太密。扯住她前襟,抖筛似的,甩来晃去。

江秀凤悄悄拜托二姐,“他再没工作,就要毁了。”彼时,二姐夫留美归来,就职于上海工务局。把连襟介绍到芜湖信托局。孙震东对妻子道:“我就说吧,只要是人材,总有人求上门。你还想去托关系,哼,也太小看我。”江秀凤唯唯。

此后一段太平日脚。孙震东颊颐滚圆起来。他爱把孩子拢在身边,来回数点,“我养了四只光榔头,三根小辫子。家子婆亦有功劳。”江秀凤匿笑。她已鬓角藤灰,眉毛疏淡,面相比丈夫年长。

春杪,局势暧昧。信托局同事纷纷南逃,让孙震东同逃。弗肯,举家回上海,借住五弟家。上海一夜翻天。孙震东没有工作,去做了登记。人民政府将他派至宣城,当小银行职员。工资五十五,补贴完父母,每月寄回三十元。儿女渐长,家用不够。江秀凤到街道当扫盲夜校老师。

年余,三反五反。孙震东被人揭发,旧时待过洋行。五反队自安徽来,搜查“孙震东贪污的金首饰”。江秀凤上交一把银勺子、一根红木文明棍、一只英国奶粉铁皮罐。给丈夫写信,叮嘱服从国家,回音渺然。

七年后,孙震东回沪。牙齿落半,踽踽有老态。“我是清白的,他们啥都没审出来,”又说,“是我自己辞职,不想干了。他们反复挽留我。”翌年,他脖颈水肿,胸腔疼痛,查出肺癌晚期。

冬至,后夜,月光冷黄,窗框摇动。孙震东呼吸如鸣笛。江秀凤抱紧他,感觉他浑身震颤。似有猛兽挣扎,要从轻瘦的骨骼里出来。江秀凤的耳朵,凑向他墨灰的嘴唇,听见一字一噎说:“政府晓得冤枉我,赔了两百块钱。我怕人偷走,没告诉你。”

孙震东落葬不久,扫盲夜校解散。江秀凤抠挖墙脚。果真埋有人民币,裹了数层油纸。油纸遭鼠啮,边角残缺。里头钞票张张霉湿,一碰即烂。江秀凤抓了废钱,撒在亡夫遗像上,“孙震东,孙震东,我忍了你一辈子。”

江秀凤找街道干部,求一份工作,“我啥苦都能吃。”旬余,如愿。到新单位报到,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大美华绣花软底鞋。同事嗤笑:“收个垃圾废品,还要穿旗袍。”江秀凤回家,拆却旧衫,缝制劳动装。她初次穿两截头衣裤,感觉仿佛赤身裸体。

废品站二人一组。一人称废品,一人付钱。江秀凤同组的同事,以前是个阔少。因政府动员劳动力,被迫出来工作。他说:“我堂堂大学生,竟和家庭妇女一样工资。”终日枯坐废品站内,捧一本《新名词辞典》。

江秀凤独自出站。拉着板车,在徐家汇兜转。双目曝光,扎痛流泪。后颈晒伤起泡。脚底老茧厚硬,被撕剥得坑坑洼洼。一次,上门收废品,遇故人。对方瞩视良久,忽道:“三小姐,是你吧。”她赪红了脸,仓皇下楼,缩立于墙边,放任自己哭个够。俄而摇摇小铃,起车前行。

江秀凤收了十年废品,光荣退休。住大儿家,朝北小间,一床、一椅、一马桶。她把孙震东遗像挂在床前,又裁开月历纸,书写兄弟姐妹名字,粘到墙壁上。他们都不在了。大哥殁于镇反;二姐五弟六妹亡于“文革”;四弟在五七干校病重不治;小弟远赴西双版纳,在原始森林里,被一棵大树砸死。

江秀凤不明白,自己明明最没本事,怎就一不小心,活得最长。孙子孙女们,个个比她高了。她久患白内障的眼睛,望见万物模糊发黄,渐次褪色。她开始对空气说话。叙往事,发牢骚,叹生平。有时蓦然住嘴,环顾左右,似为身外存在真实事物而震惊。

忽一日,江秀凤头脑清透,水洗似的。甚至想起幼时,母亲教自己折锡箔。她对大儿道:“锡箔要买不掉粉的。元宝不必太大,但一定要折成实心。”大儿嗯哈敷衍,回头说:“老娘糊涂了,脑筋搭进搭出。”

江秀凤拈尽碗底米粒,端端正正躺上床。她已九十七岁,知道日子将至,因而安心。她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姜维民

初见罗春萍,是在阶级教育展览会。女生多穿的确良白衬衫,乔其纱碎花半截裙。唯独罗春萍,一袭改良江青服。娃娃领犹如花萼衬花苞,衬着她的脸。满脖子蜂花檀香皂气味。

三年后,姜维民中学毕业,考大学未遂。逢纺织局招工,分配到蜜蜂绒线厂。罗春萍念完卫校,医院化验室。有人告知母亲,“看到你家萍萍,坐在男人自行车后头。”孙彩凤研诘一番,禁止交往,“姓姜的没文凭。以你的卖相,起码找个大学生。”

罗春萍谎称报了夜校。每周三五晚,去外滩情人墙。姜维民早早占位。就着昏昧与水臭,厮磨一晌。有次误了点。墙边人头麻麻,插不进足。便辗转至甜爱路,勾着“小三角”。倏有电筒光柱,一搠一搠。怪笑声乱起,“又抓一对。”臂缠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打起围来,搜摸讯鞠。罗春萍哭,咬定是自愿的。写过检查,通知单位。

孙彩凤骂一回,劝一回,押送她上下班。姜维民天天到罗家楼前“站岗”。逾半年,被发现。孙彩凤招来满屋亲友,绑住女儿,逼她告姜维民耍流氓。罗春萍说:“外头开始严打了,你想让他死吗。当初你跟爸爸划清界线,现在我跟你划清界线。”双足乱蹬,哑声嗷啕。孙彩凤流泪道:“罢罢,我不认识你。滚去姜家吧。”

姜维民骑“老坦克”,接罗春萍。遥见她站在街口。幸子衫,格纹裙。新烫了头发,刘海吹成“招手停”,一额发胶闪闪。他鼻头酸热,想说什么,说不出。拍拍她脑袋,把刘海拍瘪了。她撅着嘴,跳上车。车头扭几扭,驶起来。倏觉有人跟着。那人往电线杆后避。信号灯翻绿。灰的人形,灰的电线杆,在灰色路面退远。

姜维民问:“坐稳吗?”

罗春萍答:“孙彩凤跟踪我们。”

车过桥顶,加速下滑。姜维民的衬衫后襟,被风鼓满,列列颤动,仿佛一张白帆。罗春萍帮他掖好,手臂箍紧他腰。再回头,母亲的小点身影,已然看不见。

姜家六口,居二十平。腾出角落,拉起布帘,给二儿做新房。姜母与街坊嘁测,说罗春萍下不了蛋,还像个皇后娘娘。买小菜、拖地板、倒马桶,全归姜维民。甚至帮洗月经带。罗春萍哭诉。姜维民跟母亲吵,跟大哥吵。搪瓷面盆、钢种镬子,摔得咣咣响。

第六年,姜家小弟买了商品房,接走父母。姜维民辞职,由小弟带入行,到凤城路地板市场摆摊。未几,罗春萍有孕。休完产假,岗位变成日夜翻班。要求换回常日班,不允。反将她从验血处,调去验大便。罗春萍在院长室拍桌子,“我男人当老板了,稀罕你这点塞屄的钱啊。”也辞职。

女儿取名爱晶,意为“爱情结晶”。晃眼长大。凤城路市场搬迁。姜维民撤了摊,欲赴日本打工。罗春萍弗肯,继又同意,“十年生意下来,忙得像只赤佬,没赚几个铜钿。还砸了铁饭碗。只好出去闯闯。”

姜维民借凑六万元,办理商务签证。同行者在人民广场会合。车过半途,发现忘带护照。咬牙叫辆出租车,回家取了,掉头直奔虹桥机场。罗春萍一路看手表、催司机、骂丈夫。六万块打水漂了。全家喝西北风了。自己瞎掉狗眼,为个窝囊废,亲妈都不要了。姜维民缄默。及至登机入座,懊悔没有话别。

亭午,抵大阪关西机场。姜维民一行,冒充公司团队。出关时被疑造假。身后三人被截。姜维民逃进厕所。中文广播反复唤他名字。他缩在马桶盖边沿。双脚并拢,来回蹭碰。想象脚上的缚带皮鞋,一只是罗春萍,一只是自己。

两小时后出来。同伴已不在,行李不知何处。他怕被人发现,翻起滑雪衫帽子,捂着一背热汗,在机场兜转。入暮,秋风紧起,天色骤黑。他往门外看,门玻璃映出他脸。颊颐凹了,嘴唇裂了,目光跳闪不定。忽有普通话声喧聒。他转身狂奔,“中国人帮中国人。”扎进人堆,掣住导游不放。导游助他买了电话卡,打给上海签证公司,安排再次接机。

到住处,已是后夜。摸摸索索,吞半只馊面包,灌一肚自来水,和衣躺下。床上已有人,另一“黑户口”。咂着嘴,抻着腿,将后来者顶至床沿。姜维民翻身不得,一侧耳朵汪在泪里。翌日,有人送来行李,“公司这边两讫了,以后得靠你自己。”

姜维民找黑工。见室友赌百家乐为生,跟去试运气,输掉五万日元。旬余,听闻东京机会多,伙着俩黑户口同往。找到搬钢材的短工。又拆房子,造自动扶梯。最后跟定福建人,在建筑工地做。日薪一万三。月攒三十万,寄回上海。

姜维民清晨四时起。电饭煲里舀两碗饭。买最便宜的鸡皮和卷心菜,炒一炒带走。中午放在日头下,晒热了吃。夜间八时回家,剩菜拌冷饭。

他模仿日本人,头发染焦,耳垂打洞。仍怕警察识破,工余闭门不出。任由电视机响着。抽烟,发呆,写日记。无事可记,写罗春萍名字。写得一页页。扔了笔,以头撞墙,边撞边嚎。

唯一的朋友,是个上海老阿姐。常来包馄饨,轧三胡,留下过夜。姜维民絮絮讲述罗春萍。老阿姐道:“春萍这人听起来,漂亮活络又娇气。你把她丢在国内六年多,肯定出事体。”姜维民扇她一掌,命穿衣走人。

月馀,姜维民擀了馄饨皮,拎去看望老阿姐。出地铁口,警察盯视他。他直起脖颈,径自往前。一冲不过,被拦下盘问。关到入管局,月后遣返回国。

姜维民做梦似的,在浦东机场落地。空气黏凉。满地煤烟色梧桐叶,被踩得糟烂。出租司机问:“先生是华侨吗?”姜维民不语。密匝匝的楼,补丁似的广告牌,油绿色高架隔音挡板,接次晃过车窗。一牛仔裤少女走在应急通道,也晃过去。姜爱晶亦是这般大吧,谈朋友没。母亲会不会管。罗春萍竟有四十五了。失业多年,平日做什么。胖了吗,变了吗。姜维民浑身一抽,不敢想。阖眼仰向座椅背。

蒋晓芸

蒋晓芸记得,普陀区少年宫后门有棵水杉树,树下两张石凳。凳面冰凉,硌着屁股。春天熟透了,甜腻腻的。一只皮毛肮脏、目光冷绿的猫,在树影间无声盘桓。“咪咪——”野猫倏然卷起尾巴,弃她而去。

那年,蒋晓芸就读曹杨二中,高二,语文课代表。在《青年报》发表作文,被班主任推荐为区三好候选人。她到少年宫,每周三次,学书法、摄影、电子琴。趁课间休息,逃到水杉树下看书。校图书馆借来的琼瑶岑凯伦,用过期月历纸包裹封面,写“代数题集”或“英语课课练”。读到天色寡淡了,起身回家。

蒋晓芸住曹阳八村,父亲蒋建国分到的二室户。同事一拨一拨,带来水果、麦乳精、沧州小枣、苏州蜜饯……围坐聊天,陪打麻将。母亲杨丽妹总是赢钱。她让女儿讲礼貌。蒋晓芸僵着脸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叔叔阿姨们捏她面颊,扯她衣服。“芸芸长高啦,越来越漂亮。”“好厉害,考进市重点。”“真是多才多艺。”“小状元,你妈念你的文章啦。”

蒋晓芸借口作业多,反锁进隔壁房间。写字台朝北,正对天井。天井曾种植月季和一串红,还养过几只鸡。后来荒废了,泥土板结。细钢丝悬着乳罩、短裤、棉毛衫。被衣物滴湿处,几丛野草半黄。

她写日记、诗歌,还交了个笔友。郭长文,湖南临澧人,新华中学高三学生。他寄信给《青年报》编辑部,编辑转到曹杨二中。同学起哄:“蒋晓芸谈朋友了。”

信件正反五页,誊在草稿纸上。字迹谨小,紧密挨连。郭长文说,他热爱世界名著,喜欢《巴黎圣母院》,“蒋晓芸同学的文笔,有一种忧伤气质。”

一周后,蒋晓芸回信。“雨果描写生动,但有点啰嗦。”她让他别再寄到学校。

杨丽妹下班开信箱,从《新民晚报》和《每周广播电视报》之间,抽出郭长文的信,扔在书桌上。蒋晓芸解释,老师安排的笔友,每个同学都有。

郭长文称“蒋晓芸同学”、“蒋晓芸笔友”、“晓芸友”。最后叫她“晓芸”。他赞美晓芸的诗歌,“你以后会成为作家。”他寄来花草茎杆,说是自制植物标本。还寄过一撮泥土,棉纸包了,夹在信里。“你见过红泥巴吗?我也第一次见,哥哥带我到山里玩。”他邀她去湖南爬山。山间多野菜,有一种马齿苋,是毛主席最爱。

蒋晓芸回信渐长。说上海学生重视英文,瞧不起语文。爸爸不关心她,妈妈拿她当炫耀工具。蒋建国当上劳资科长,登门者无数。“他们假装喜欢我,因为我爸有利用价值。”

郭长文夸蒋晓芸幸运。外地教材比上海的难,高考也难。哥哥做小生意,被合伙人骗了钱。姐姐出嫁后,发现丈夫精神有问题。他几次帮忙寻找出走的姐夫。爸妈指望出个大学生。他们拿铲子柄敲他,把简装《世界文学经典丛书》当废纸卖掉。

一天,杨丽妹打开抽屉,拆看了所有信件。她摁住蒋晓芸脑袋,将头发剪成一簇簇。给新华中学写信,骂郭长文“道德败坏”。还找班主任,让帮忙监督。班主任在课堂上读信。同学取笑蒋晓芸:“你见过红泥巴吗?”

期末,蒋晓芸数学不及格,英语70多分。教导主任找蒋建国谈话。蒋建国将考卷钉在客厅进门处。杨丽妹停掉少年宫兴趣小组,每天检查书包抽屉。搜出言情小说,一本一本砸在女儿头上。

年,蒋晓芸高考失常,进上海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读食品工艺专业。蒋建国说:“不想复读就算了,学历不是关键。”杨丽妹帮她报名会计班和英文口语班。经常借口送东西,突击视察。

大二上学期,发现女儿恋爱了。“学装潢美术的?毕业当包工头吗?头发长得像流氓。”杨丽妹大闹男生宿舍。邻楼传达室阿姨都来看热闹。男孩光着膀子,试图披件衣服,被她一把抢走。

蒋晓芸迅速发胖。杨丽妹带她检查,说是暴食症,开了进口药。蒋晓芸把药倒在厕所。她频繁逃课,偶尔下楼。黄着脸,拖沓着步子,发梢碎零零戳在领口上。

临近毕业,蒋建国安排她去曹阳三村居委会。蒋晓芸说:“我想有份真正的事业。”她烫起头发,穿上高跟鞋,参加每场招聘会,给所有摊头投简历。排队、填表、等待。室友陆续找到工作搬走。半夜醒来,宿舍满地废纸,哗啦翻扬。对楼男生唱歌、哭泣、砸酒瓶。蒋晓芸向父亲屈服了。

杨丽妹问女儿:“怎么还不谈朋友?女人老了不值钱。”她发动亲友,安排相亲,根据条件优劣,在活页本上排序。逼女儿注册“世纪佳缘”,头像用了高中毕业照。那是最美的蒋晓芸,短发圆脸,双目瞪紧,仿佛世界让她吃了一惊。

初冬,小区居民因空调滴水,发生纠纷。蒋晓芸上门劝架,被误撞滚下楼梯,摔断脚踝,躺了几星期。时常半夜惊醒,盯着天花板。一日提出吃蛋糕,杨丽妹答应帮买,转身忘记。蒋晓芸起床小便,在灰蒙蒙的写字台面上,用指头写:“30”。那是她生日过后的年龄。

骨折痊愈,蒋晓芸参加团市委组织的集体相亲,迅速敲定一个。杨丽妹嫌对方没房子。母女吵架。杨丽妹哭道:“我在你身上花多少心血。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蒋晓芸顺从母亲,跟老邻居的同事的侄子见面。“小曾年龄有点大,但你也不小了。国企工作稳定,曾家在澳洲有房产。”

曾祚翔下巴宽阔,面颊油光光。常在普蓝色仿呢料西装里,穿一件深红羊毛衫。寡言,贪酒,下班孵进沙发,袜子甩向茶几。看看电视睡着,遥控器搁在肚皮上,一起一伏。

杨丽妹催促抱孙子,蒋晓芸推说复习迎考。杨丽妹说:“公务员难考。你太笨了,从小不是读书的料。”

蒋晓芸洗完碗,收好衣服,备妥翌日早饭。坐到餐桌旁,打开《申论高分预测试卷》。屋外野猫声如婴泣,一条狗狂暴地回应它们。曾祚翔在隔壁,鼻腔滚起细碎的鼾。她听得倦了,趴在桌上做梦。是高三那年反复做过的梦。梦里有座山,满坡红土,熠熠闪光。蒋晓芸向着红土山奔跑。梦里的她尚未发胖,步态跳脱,长发在耳根后侧甩摆,犹如一面旗帜。

李兆德

李兆德出生时,头顶有双旋。“双旋滚鸡蛋,长大做大官。”父母曾偏爱他。及长,顽劣,渐不讨喜。父亲嗜酒,醉后独独打他。将他脑袋踩践在地,反复揉捺。两兄一弟,见势疏远。唯大姐相善,劝他好好读书。

母亲给人帮佣。少爷吃下的糖纸,偷捡回家。小学生李兆德,将糖纸舔了又舔。冲洗、晾干、分类、压平,夹在书里,带去学校。

卷糖、块糖、立体糖、鸟结糖、枕式糖、棒头糖、象形糖。三喜、冠生园、伟多利。花鸟鱼虫、脸谱肖像、田径体操。李兆德最得意的,是年代“老虎”牌五味水果糖纸。泳装女人手持团扇,媚眼如丝。他用它从同学那里,换来一块铁皮垫板,三只铝制铅笔帽。

老师告状,说传播资产阶级不良风气。母亲掇着搪瓷盆,砸李兆德脑勺,“脑筋太活络,迟早弄出事。打笨些才好。”

李兆德初中毕业,进中华造船技校,半工半读三年,分配到第二钢铁厂。时值全国一片红。他不知从何处,搞了件绿军装,四兜的。下身搭配黄包裤。一双高帮回力鞋,花掉八块钱,每天用粉笔擦得新白。军帽是路上抢的。帽身掐几个尖角,前帽檐撑托起来,仿佛电影里的国民党大盖帽。他最擅模仿《列宁在十月》。拇指插于袋内,倏而一手抓衣襟,一手向前激扬,“同志们——”引得女同志哄笑。

车间主任嫌他佻,不给涨工资。李兆德倒卖起毛泽东像章。靠打牌赌博作弊,积攒二十枚像章。换取空白介绍信,大量套购。他只收精品。紫铜的,镀金的,镀银的,大号的,特大号的,对套章,多彩章。一枚压箱底的铝章,镌有法文字样,是公车上偷的。他借刹车之际,靠近佩戴者,捏住别针尾部,一弹,一抽。

李兆德行事谨慎,变化交易地点。北站、曹家渡、河南路、南京路。他将像章别于衣兜内衬。每逢工人造反队冲击,便卷进口袋,扣起纽扣,佯装路人。一次,公革会参与冲击。他差点被抓,跑得裤裆尿湿。自此歇手。

李兆德塞给母亲五百元,“让爸买老酒吃。”唬得母亲面色缟白。父亲揣了钱,抄起杌子,击他不中,就骂:“小阿飞,迟早挨批斗。我第一个跟你划清界限。”

李兆德有惊无险,捱过“文革”。又两年,结婚。十月生子,头顶亦有双旋,甚爱。儿子四岁时,他偷电焊条,行政拘留十五天。逾数月,严打开始,一事两罚,判刑五年,被送往提篮桥。唯母亲与大姐探望。问起妻儿,“挺好,挺好”。李兆德说:“那批电焊条,早已受潮发毛,过期作废。我随手拿一盒而已。厂里有人陷害我。”大姐不置可否,母亲反复叨念:“听党的话,好好改造。”

两年后,母亲不复来。大姐只说,“年纪大了,身体弱。”李兆德熬到刑满。发现父母皆病亡,妻儿早已搬离。未几,妻子“感情破裂”,提出离婚。她不让他看儿子,“宝宝不认得你。我跟他说,你出国去了。”他数月跟踪,见过儿子背影。靛蓝色线衫线裤,书包硕大。低着头,捏着树枝,一路敲碰花坛铁栏杆。丁零当啷走远。

李兆德问大姐借钱。到七浦路卖盒饭,赚够本金,转而批发服装。拿的夜市执照,向晚出摊,诘旦而归。又全国跑客户。年余,稍有起色,夜市关闭了。大姐说:“当初蛮好服从安排,让街道安置你。”李兆德说:“要我服从安排,不如让我回监狱。”

他再次借钱,办个体饮食业执照。租一间房,自己刷涂料,埋电线,铺水管。开起餐馆,取名“志气”。起初,生意疲淡。李兆德跑菜场,专挑落市。骑车到南汇,用麻袋买菜。他拖欠菜农钱款。死鱼烂虾病猪肉,让厨师多放酱油。厨师说:“这是坑顾客。”被辞。大姐停薪留职,来相帮掌勺。

逾半年,收入颇能周转。时有邻居上门,控诉油烟大,声音吵。还说煤饼拖鞋,被食客顺走。李兆德不肯赔钱,撩起乌叉头,作势叉击。继而,区工商局来人,说登记点心铺,却开成餐馆。他奉送一百块钱,两条凤凰香烟。房东也凑乱,欲涨房租,说是房管所要求:住房改店面,得按营业用房标准。

李兆德心觉烦苦,且赚头不大。一日翻报,读到招股说明。即刻花一千五百元,买入五十张认购证。大姐大吵:“三岁看到老。你这一辈子,就是好吃懒做,投机倒把。”甩围兜而去。

数月后,李兆德给她打电话,遭姐夫詈骂,“深更半夜的,想做赤佬啊。”李兆德嗓门咣咣响,“喂喂,说什么呢,听不清。”邻人纷纷蓬头探视。大姐打开窗户,见他在楼下。一手抓大哥大,一手朝她招摇。半秃的脑袋,镶在皮夹克毛领里。

李兆德请兄弟吃饭,给每家发红包。目光勾一勾,引来服务员,伸手问,“这是什么?”姑娘审顾良久,怯怯摇头。他捻着食指关节,笑道:“这是点钞票点出来的老茧。”拉住她手,舔一舔,塞给她五十块钱票子。大哥扯起妻儿,冷面离席。余人尴尬着脸,听他整晚吹嘘。

李兆德又给父母做道场。装裱了遗像,供上香炉、蜡烛、六盘清蒸鲍鱼。架起阴阳盆,烧爇人民币,一张一张,皆十元面值。一时烟熏火燎,灰飞屑扬。李兆德诉说童年受冷遇,成年遭歧视,手足疏离,亲儿陌路。“爸,妈,我憋了这些年,终于吐口气。操他妈的,操他妈的。”他涕洟齐下,哭声似嚎。遗像中的父亲,神色恝然。母亲则皱了眉,双目微窅,仿佛在思考什么。

刘新中

刘大脚的最大愿望,是独养儿子刘新中,能够穿上长衫,当个体面人。

刘大脚,苏北人。同来上海的老乡中,他是唯一立牢脚的。妻子进同兴纱厂,大女儿做保姆,二女儿当“缫丝阿姐”,三女儿打草鞋,四女儿提只竹篾篮子,出门捡拾木柴、煤渣、菜叶。

刘新中十岁,进人力车夫互助会学校。刘大脚拉车间歇,跑去突击检查。老师误认作祖父,告状说:“你孙儿不是读书的料。”刘大脚备一把马桶豁筅,专门揍刘新中,揍到竹条尽断,“罢,罢,小畜生,随你饿死吧。”

刘新中退了学,满地闲荡。荡到苏州河,候在石拱桥边。每有人力车过,相帮推车上桥,得赏几个铜板。他去“江北大世界”耍。说书、车技、剑术、斗兽、驯猴、说唱、吞剑、气功、变戏法、独角戏、西洋镜、木偶戏、走钢丝、说因果、唱大鼓、现代话剧、畸人表演。遇江北戏班在街角搭台,一听大半日。

逾数年,刘大脚托关系,交钞票,把儿子送入工厂。刘新中初扛面粉袋,啊呀一声,尿都出来。旬余,改扫垃圾,又罢手,“干活就干活,非逼我们穿红布衫,一看就像个扫垃圾的,丢死人了。”刘大脚钳了热炭,想捅他。被妻子挡住。

刘新中十九岁上,父亲几近失明。年余,卧床濒死,双手攀抓,说有人要杀他。母亲把刘新中的手,捺入他手。他掐紧了,挠挝两下,倏尔安静。母亲到江宁路施材栈,讨一副蓝底白十字薄皮棺材。刘新中被母亲姐姐裹挟,跟着普善山庄的收尸车跑。脚底一错差,软篷卡车远小了。

刘新中彻底疯野。学会在街头“拗分”,“大哥我是虹镇老街的,近来手头短钱。”又伙着三五阿飞,到有轨电车站台,摘抢靠窗乘客帽子,俗称“抛顶宫”。他开始想女人。时或去朱葆三路,花几毛钱,作乐一晚。

未几,外国水手走空。朱葆三路霓虹萧疏。整个上海乱起来。中国旅行社门口,早晚挤满人。为争抢火车票,互相踩踏,大打出手。北站的火车,十六铺码头的美国汽船。人头攘攘,腿脚麻麻。去宁波,去香港,去台湾。男女翻上爬下,行李抛来掷去。大的喊,小的哭。苏州河边艒艒船,亦解开缆绳,落叶般纷纷荡荡,划向不可知的避风港。周边的村民,则往上海逃。桌凳箱箧一股脑绑上板车。携着孩子,背着细软,四面滚滚而来。板车和板车,在街头纵七横八,交轧作堆。

刘新中见乱则喜。熄了家中火仓,到街上觅食。见有买卖鸡蛋糕、臭豆腐干、生煎馒头,劈手抢到嘴里。还跟了大哥,做起“银牛”。掿几枚袁大头、孙小头,叮啷抛弄,逼问路人:“大头小头要吧?”

初夏,城头变色,刘新中稍敛。他答应母亲,翌年讨一房老婆,做一桩正经生活。旋而入冬,军机空投传单,要求杨树浦发电厂周边居民撤离。次日警报大作,刘新中拎了包裹外逃。母亲追捉家养鸡,迟滞片刻,被轰然掩于灰烬。

刘新中夜宿路边,钱物遭洗劫。想投奔姐姐,不知她们嫁到何处,夫家姓甚。北风挟了刺,搠入衣物缺口。他与难民互相挤凑,把油布和报纸,往各自身上扯。蠕动呻泣,彻夜苦捱。他翻检铁皮桶,摸到一窝老鼠,抓起就咬。忽愕愕然痛哭,长梦若醒。

越日,街头扫荡游民。刘新中被收入教养所,找不到家属担保,自辩道:“我正准备找工作的。求求军官大老爷,给个机会,让我重新做人。”弗听,送去苏北垦荒。他杂在贼丐队里,步行至江边,大船到扬州,换小船,改拖船。两日两夜抵兴化。滩涂芦苇,弥望无际。他眼见一叟,离队小便,踩中泥水坑,囫囵沉没下去。

刘新中被调入垦区,修筑房屋。苏联专家的草洋房,外葺芦苇,内垒砖墙。有抽水马桶和淋浴间。游民则住“滚地龙”。毛竹搭成人字支架。帆篷为顶,草苫作门,内铺稻草棉絮。甚或是大通铺房,四角木条,挑起一席芦苇。他就在此间,与四五十人同住。

少时,上海游民暴动。刘新中趁乱出逃。几十里路,荒渺不知所终,被抓回。苏北行署调派两个营,严加看管。刘新中自此绝念。他不擅种地,缺乏技能,被编入工程队。土地多盐碱,“碗中水,半苦咸”。很快无荒可垦。被派去修路、造桥、挖河道。

苏北风大,茅草易燃,曾将儿童村焚爇殆尽。更兼暴雨连绵。秽物夹裹霉臭沼气,冲来荡去。棚屋和滚地龙,俟次坍斜,互相倾轧。屋内雨水没膝。及至天霁,遍地垃圾,静静嵌在泥水里,显出曲终人散的意思。

刘新中耷拉着脸,拔腿趟行。想起上海弹格路,还想起父亲。刘大脚描述过老家的薄地、疾风、恣水。他花了大半辈子,从苏北挪到上海。以为刘家儿孙,会是千秋万代的上海人。

游民改造完毕,刘新中留作场员,与女场员结婚。翌年得子,取名“沪生”。他命沪生讲沪语,口音稍有参差,便饱打猛揍。刘沪生长成,终究一口“上海农场话”。普通话、上海话、苏北话,糅杂错乱。

刘新中带他去四岔河,泡“农场咖啡馆”。一对方桌,三五长凳。老唱片嗄哑作声。刘新中已与父亲当年一般,双目逐年昏瞀。他对儿子说,“走尽天边,好不过黄浦两边。”又说,“我以前在上海滩,也是穿长衫的体面人。”倏尔风起,岸边柳条缭乱,屋顶茅草翻缠。刘新中的灰眼珠子,混沌沌一转。他似想起什么,却也想不明白。

马朝阳

很多年里,马朝阳反复梦见自己,吮着老冰棍,随了父亲,走出大庆展览馆,去往儿童公园。父亲着狗皮帽、杠杠服、大头鞋,看似正要上工。面皮焦黑,手背却被劳保手套捂得爽白。白里浮了点点红,是常年用汽油洗手,染的慢性湿疹。那两片红白的手,交叠在身后,引了马朝阳,梭行于方亭、长廊、水榭间,“看,油娃雕像。”马朝阳一撇头,父亲不见了。

那是最后一趟父子出游。父亲道:“我跟你姆妈决定了,你暑假去上海,寻你阿娘白相。”“白相几天啊,一个礼拜吗?”公园门口磕头机轰响,吞掉父亲的回答。

马朝阳的父亲排行老二。阿娘反复讲,亏欠这个儿子。当年家境困窘,他主动奔赴大兴安岭,又响应油田招工,继而在那里成家。“你爸当年读书交关好,十只指拇头白白长长,像是秀才手。”

阿娘住在闸北。屋棚跟稗草似的乱长,弄堂窄到撑不起晾衣竿。偶有一两只家养鸡,从连绵的屋头顶上扑腾而过。马朝阳放学乱走一气,巴望迷路才好。兜兜转转,还是到了。推门,上楼,一过道的畚箕、铅桶、刀砧板、煤球炉、塑料面盆。再爬半截木梯,便是三层阁。一米五的眠床,是大伯家三口睡的。阿娘使用儿童折叠床,床头正对老虎窗。窗框子兜了半幅油布,刮啦啦风响。地板条浸到雨水,泛了霉色,豁出一道道罅隙。马朝阳在此打地铺。闻了马桶气味,听了楼下响动,流泪至后夜。他每天写信,“爸爸妈妈,你们还在生我气吗,我不该舔铁栏杆。让我回来吧,用笤帚疙瘩打我一顿。我保证听话,再不舔了。”没钱买邮票,一封封折成方块,攒在书包里。

大伯家订了牛奶。堂兄有时忘喝,有时偷偷倒掉。阿娘拿来一瓶,“小东北,你吃吧,你阿哥不肯吃,放到明天坏脱。”马朝阳撕了蜡线,揭了纸盖,嘬掉瓶口凝积的奶油,慢慢喝起来。

少后,大伯母发现了,跌足道:“贼骨头,乡下人,滚回你的东北。”将书包校服往外扔。马朝阳捡起,缩在楼梯旁哭。阿娘下来道:“认个错去。”“我没错。”“真惹他们光火了,你就变成‘小拉兹’,困了马路上吃西北风。”“死掉拉倒,反正没人关心。”阿娘甩手一记头挞,“天天帮你买汰烧,还要哪能关心。亲生爷娘关心你呀,把你掼给我。我一把老骨头了,从早做到晚。”马朝阳起身,低头,随她进屋去。

熬到春节,终能回大庆。下火车时,天色已然铁灰。马朝阳想起幼年光景,主妇用木材引火,从屋后油坑铲了石油,嗤啦浇在火头上。一家一户腾起的炊烟,磕头机滴落的原油,地面天然气管道渗漏的气味。他抽抽鼻头,泪星子冻住睫毛,挂得眼皮发沉。

父亲小跑而来,捽住他的胳膊,来回摁捏,“瘦这么多,没好好吃饭吧。”

“上海菜太甜了,还装在咪咪小的碗盏里。”

“尝过小笼包吗。”

“没。”

父亲松开手,“你妈在家烧好了等你,你给我多吃点肉。”

马朝阳跟上他,“你们一道去上海吧。”

“我们要上班赚钱养活你。”

“那我也不去了。”

“不要拎不清,多少人爬都想爬回上海。我们为你好,你长大就晓得了。”

“我不晓得。你们不肯让我回家,还一直逼我讲上海话。”

父亲停了步,用夹生东北话道:“磨磨唧唧,跟个老娘们似的。有种把书念好了,给你妈长脸,否则永远别回来。”

年后回上海,阿娘发现马朝阳性格有变,“小东北学精乖了,闷声不响的,读书成绩剌剌叫上去。”大伯母道:“书蠹头,有啥用。一天到夜板了只死人面孔,欠他多还他少似的,以后哪能适应社会。”

马朝阳挤进年级前五,一径冒尖到高三,考上华东理工。毕业那年,逢到闸北拆迁,大伯母欲将他户口从大学迁回,操作不及,被冻结了。她道:“就怪你大伯伯良心忒好,白白里养了一老一小,要紧关头派不上用场。你嘛读大学,你阿娘嘛,去年翘了辫子,拖到今年多好。一只户口补偿十八万,两只三十六万呢。”马朝阳轻声道:“你也没白养,我爸寄钱给你的。”大伯母假作不闻,逾数月,用赔偿款买了新房,悄然搬走,还停掉寻呼机。

马朝阳找到工作,户口滞留在人才市场。父亲南下,吵了几回架,说服老三。三伯母让写保证书,“我,马朝阳,暂将户口挂到马尚武家,马尚武家的房产与我无关。”按了手印。三伯道:“阳阳真想做上海人,还要自己买房的,免得讨不着老婆。”父亲道:“肯定会买,我们不缺钞票。”三伯母睃了他身上半黄不白的平布衬衫,道:“那是,阿哥捧牢一只铁饭碗,我们下岗工人没法比。”

回东北前,父亲想看马朝阳住处。马朝阳弗肯,“张江高科蛮远的,租了张眠床,困困觉而已。”他陪父亲逛南京东路。父亲走得舒展了,指指点点,这家是新开的,那家扩了门面,“上海样样比我小辰光好,就一样不好,外地人多起来了,一路上人轧人。”马朝阳嗯哪应声,拉他进“培罗蒙”。父亲道:“做啥,我不买衣服。”马朝阳掣住他,“没说买,先看看。”父子扭扯。父亲手臂一甩,钮扣落脱。

马朝阳俯身捉起那粒蹦蹦跳跳的钮扣,出了店门,小跑四顾。父亲已至街口,插行在两名路人间。他的小圆脑袋,像从人家肩胛旁溜过去的。马朝阳印象中,父亲身材最高,比王进喜还高,站在油管前“钩小头”,刷刷刷,跟甩纸片似的,还能一手一个煤气罐上楼。此刻,那双手反握在身后。平布衬衫黏湿了,背上显一块肉色。秃白的头旋,转过来,转过去,停在房产中介前,晃一下,进门了。马朝阳跺跺脚,喊一声爸,朝他奔跑起来。

彭娇娇

彭娇娇起念留学,是在大三下学期。母亲张爱娣与崇明知青聚会,回来道:“赵黑皮的儿子,要去美国当洋秀才了。小辰光木噱噱的,大了比娇娇有出息。”父亲彭健强说:“娇娇也会有出息。”“嘁,大专生一个,卖相又不灵,这辈子看死她。”

彭娇娇不语。逾数日,宣布说:“我要到新西兰念书。那里教育好,治安好,汇率好,学费便宜,签证容易,不考雅思,不歧视中国人,保不准还能移民呢。”一气念完,将印了蓝天碧海的宣传单片,甩在父母面前。

张爱娣乜斜了眼道:“不要听风就是雨,中介想赚你钞票,一脬屎都讲得花好稻好。”

“现在中国文凭不值铜钿了,大学生多得潽出来。我面试这么久,实习都找不到,出国是唯一的翻身机会。有能力不帮,对得起我吗。”

彭健强道:“帮,帮。”

张爱娣推他一记,“我们刚买断工龄,手头捂了点钞票,她就挖空心思算计。”

彭健强道:“娇娇当年高考时拉肚子,没发挥好,你也有责任的,”拿出一元硬币,“问问老天爷吧,正面留学,反面不留。”双指一拨,硬币旋成银色球体,渐而减速,耗尽惯力而倒。彭娇娇拍手道:“正面正面。”

张爱娣绷了脸,走去电话赵黑皮。赵黑皮说:“你女儿比你有见识,出去镀层金回来,不要太长面子哦。你这当娘的,等了享福吧。”张爱娣笑了,“哪有这么好。”

彭娇娇拖着父母,走访数间中介,拿回一堆资料。张爱娣半夜起来,嗒嗒按弄计算器。“爱娣,做啥?”“我睏不着。单位不要我们了,国家不管我们了,一点防身的养老铜钿,还要散出去。”“妈,你就当是做投资,等我回国,翻倍赚钱还你。”

张爱娣渐渐定心,逢人便道:“新西兰是发达国家,文凭全球公认的。”忙乱停当,到了日子。全家起早,叫一辆出租车。三十二吋的牛津布拉杆箱,支棱着后备箱盖。彭健强和司机左推右塞。张爱娣击拍箱盖道:“一个女小囡,跑那么远做啥,也没个人照应。”

一路塞到浦东机场。三人浃了热汗,办完值机托运。彭娇娇冲进入关口。张爱娣喊道:“登机牌没丢吧。”“没。”“护照呢。”“没。”“都给我看看。”“啊呀烦死了。”彭娇娇掏出来,转身一扬,见父母肩靠了肩,倾在铁栏杆上。父亲的涤纶衬衫领尖,一个外翻,一个内缩。母亲忘摘袖套,头发跟刨花似的,灰灰白白堆了一脑袋。她心软了,近前捏捏母亲的手,“对不起,再见。”张爱娣回捏她,“啰哩八啰嗦,别搞迟到了,飞机票万把块钱呢。”

彭健强买了二手电脑,学会拨号上网,每日拨个十几回。张爱娣问:“娇娇来信了吗。”“没。”她凑到屏幕前,一睃,嚷道:“明明来信了,做啥骗我。”

彭娇娇的邮件,寥寥一二百字,抱怨新西兰像个大农村,“到处是矮房子,商店少得要命,卖的东西又贵,下午四点统统关门。天一黑路上就没人了。待在宿舍也没劲,电视机只有四五个频道。”

张爱娣读罢,老花眼镜一掼,“我说别留学的,没人听我。白眼狼,败家精,捧不起的刘阿斗,只会白白里烧钞票。”骂过一晌,逼了彭健强回信:“娇娇,你妈说,留学不是请客吃饭,还望你勤奋学习,艰苦朴素,回来赚大钱。很想你,爸。”

彭娇娇不再抱怨,邮件也少了,个把月一封,写得仿佛学业报告书,“新西兰功课多,别再打国际长途了,有事上网写信。”她出了语言学校,入读怀卡多大学,专攻旅游管理。

一次春节回家,说及新西兰汇率大涨,学费也涨。张爱娣扔了筷子,拍腿跌足,“不停给你寄钱,还哭穷。有本事自己赚啊,外国不是遍地黄金吗。”彭娇娇也扔了筷子,拽上羽绒服出门。彭健强追赶不及,满地捡了筷子,赪红脸道:“不回来呢,你拼命想她,回来呢,又吵相骂,”揩掉筷尖灰尘,捘着老伴肩膀道,“好了好了,别落眼泪水了。”

彭娇娇提前回校,自此假期再不探亲。彭健强去信道:“你妈脾气躁,自己也后悔。她年纪大了,有高血压,还痛风,你原谅她吧。”彭娇娇只说:“我对她没意见,忙打工呢,毕业就回来。”

逾两年,学成。彭健强夫妇到机场,等了一上午,遥见一褐发姑娘,腮肉一抖抖地过来,“爸,妈”。张爱娣略发怔,探手掐她一把,“吃发酵粉了吗,胖得眼睛都寻不着。”彭娇娇甩开她的手。两厢无话,彭健强接过行李箱,走起来。

他们下馆子庆祝。彭娇娇面前堆了菜,却不动筷,“在减肥,不想吃。”张爱娣面色渐晦,“都是为你点的,一盘肉十八块钱,你当人民币是橘子皮吗。现在形势变了,海归不好混了,你有本事发大财呀。去个垃圾国家留学,剥削掉我们二十五万三千六百多块钱。我背也缩了,爬楼梯喘气,还要出去做老妈子,帮你还债。”彭健强道:“赵黑皮的儿子不是进外企了吗,工资万把块呢。”“人家读的美国名校,学的计算机。她呢,旅游管理算个屁专业,出来当导游吗。”“娇娇在外头吃了好几年苦,不容易的,至少英语学好了。来,娇娇,讲个英语给你妈听。讲啊,哈啰,耗欧达油。”

彭娇娇道:“我写过借据的,本金利息都还你们,不会赖掉。”张爱娣眼乌珠往斜兜里一睨,正欲说回去,彭健强道:“咦,那桌有个外国人,娇娇过去讲两句。”彭娇娇哼道:“你当是猢狲出把戏啊。”彭健强道:“你面皮忒薄了,以后到社会上,最要紧的是做人活络。”挥挥筷子,朝外国人嘿一声。彭娇娇砰然站起,膝盖窝将椅子朝后顶开。走出几步,回来抓双肩包。包带子勾着椅背,连抓两下不得。她甩手哭了起来。

钱吉辉

整个浦东中学,都知道高二(1)班钱吉辉。他穿新款阿迪达斯,用高级Walkman和Zippo打火机。据说他家有辆宝马,值一百多万。他带来篮球杂志,供男生传阅;他在课间给同学们买冷饮。他很少说话,不参加班级活动。有一次,他把收到的情书钉在后墙黑板报上。那张羞怯的字条,沿着折痕截截颤动,似要飞离钉住它的大头钉。

钱家近年暴富。父亲钱雨明,年毕业于华师大数学系,分配到江南造船厂技校。“文革”时期,当上“卢指大队”(卢湾区造反指挥部大队)头目。妻子张爱华属“八一大队”。天天为政治立场吵架。张爱华用湿抹布擦灰,弄脏毛泽东石膏像,藏在樟木箱里,被钱雨明告发。

年,钱雨明回江南造船厂,挂个闲职。和张爱华离婚,跟林青芳结婚,翌年有了钱吉辉。年,造船局派他到交大机电分校,当数学老师。90年代学校搞三产,钱雨明卖旅行帐篷,赔了钱。为摆脱债务纠纷,离开学校,创办公司,仿造日本折叠床。

他吃过三次官司。代加工的松江农民追讨钱款,聚在钱家门口,大声喧嚷,随处便溺。一个绿头巾农妇,抓起怀中婴儿的手,向路人展示。那手先天残疾,只有拇指和小指。钱吉辉进出僵着脸,数月不理睬父亲。

逾年,钱雨明注册广告公司,利用大学人脉,请退休市长挂名,联络国企厂长出钱,制作《企业家宝典》,赚到一百万。他买了复式房子,私人秘书带进带出。钱吉辉跟着大人,称呼秘书“小薛”。

钱吉辉16岁生日,小薛送了一条马尔济斯犬,纯白,长毛。起名“钱噜噜”。走路酷似钱吉辉,抻直脖颈,步子小而密。

钱吉辉常在客用休息室,反锁房门。窗户朝北,正对人工湖。一汪浅绿皱出风的形状。他点燃偷藏的“万宝路”。天光暗沉,白色烟雾显得更白。从他的角度看,烟雾像从湖面升起。湖边,孩子们戏水、打闹、奔跑,渐次消失在窗框四角。挂钟走动声倏然放大,使他“嗒嗒”心颤。“噜噜,来——”狗儿带着另一个肉体的温度,偎到他腿上。

一年半后,钱噜噜病亡。小薛喂了变质酸奶。钱雨明说:“一条狗而已,别玩物丧志了,”瞅瞅儿子,“你在恨我吗?好好高考,回头买条更贵的。”

钱吉辉再没养狗。他将小薛留在爸爸卧室的羊绒衫,下摆剪成一条条。绝食两天,迫使钱雨明同意,把钱噜噜葬到祖坟。从绍兴回上海,林青芳问儿子:“狗是你的亲妈吗?”她灌饱花雕,一路哼歌,还拍打车窗,嗬嗬怪笑。

林青芳嘴巴里,总有食物发酵的味道。她喝人头马,也喝皇家礼炮。清醒时打麻将,不停输钱。输钱使她振奋。她会修修头发,买件昂贵衣服。钱吉辉临考睡得晚,听见客厅嘤嘤呜呜。林青芳醉在沙发里,扭来扭去。似乎在哭,眼睛却是干的。

钱吉辉高考失利。林青芳说:“每天给狗洗澡两小时,学习能搞好吗。”钱雨明动用关系,花三十万,将儿子塞进第一志愿。钱吉辉念到大二,腻了,去英国学工商管理。吸过大麻,泡过洋妞,又腻了。回国上MBA。晃了几年,再读经济学在职博士。

一晚,从酒吧出来,去KTV。钱吉辉倚着大腿,睡过凌晨四点。买单,散伙,到永和豆浆,吃了油条馄饨,飙车至学校。

曦光微透,雾气深染,树影子湿漉漉。世界清爽得令人惊惶。钱吉辉头痛,趾冷,酒意潮退。他渴望从人生的中途醒转。僵站片刻,慢慢走起来。

教学楼旁,两棵水杉之间,一个女生站得毕恭毕正,手捧单词本,眼睛却闭着。

“喂,同学!”

她肩膀一颤,醒了。

宋春华白得不像农村人。到了下午,双颊升火,白里透红烤着,小鼻子小眼儿像要被烤化了。钱吉辉说:“给我倒杯水。”宋春华试好水温端来。“替我弄一下鞋。”宋春华蹲在门口,将皮鞋擦得锃亮,还举到光里,检查有无刮痕。忙完,掏出草莓护手霜,挤一坨在手背,正反搓开。袖口也被沾染到,闻着有股春天的味道。

中文系小实习。钱吉辉找人帮忙,将女友安排进电视台。宋春华穿收腰小西装,侧开叉A字裙。走动时,裙摆往上蹭。面颊也削了,从某些角度看,居然变成方脸。钱吉辉说:“电视台是名利场,乌烟瘴气,不适合你。别做了,给我乖乖待着。”他俩吵架,他将她按到墙上。她的颈动脉在他虎口里跳动。

宋春华终止实习。给安徽老家打“妈,我功课忙,假期不回了。寄的钱够不够花?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别跟嫂嫂怄气。”她绞着电话线,想了想,没提钱吉辉。

钱吉辉带她回家。钱雨明不在。保姆端来奶茶和毛巾。毛巾放在骨瓷托盘上,喷过花露水,热气腾腾。宋春华反复擦手。“有钱人家到底不一样。”钱吉辉命她坐在客厅看电视。

上楼。林青芳果然醉着,鼻息错落,宛如呜咽。钱吉辉站得远远,注视母亲。她松软的赘肉堆在真丝床单上。头发染得过黑,顶部发旋处,新长出一片灰白。她动了一动。他掩门,蹑足右拐。柚木地板吱咯响。

客用休息室,门把手略略生锈。一推,闷热袭面,灰尘呛鼻。也许是钱吉辉长高了,房间显小。家具静默包围他。花糊的落地镜面,影绰绰映出个中年男人,五官边角下垂,发线往上收紧。“噜噜,来——”他喊一声,停下来,仿佛等待回应。

离开时,天阴了。宋春华说:“你家真大,半夜上厕所怪吓人的吧,”又说,“你妈好漂亮,那年头就有彩照啊。”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了。风经过她,吹向他。又经过他,吹向她。风从背后推着他们。她精心打理的长卷发,全都拥在脸旁,胸前衣服被吹鼓起来。

他悄悄落后。从背面看,她又矮又小,臀部壮壮。有一瞬,背影消失了,即刻又出现。“钱吉辉——”他的未婚妻停步转身,一身白色扎在暮光里。她适合白色,白色使她明亮。

他望着她,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孙强国

  

孙强国最后悔的,是同意杨援朝夫妇来做客。他对杨亚萍说:“你嫂嫂是个惹事精。”

杨援朝的老婆、杨亚萍的嫂嫂赖晓丽,有着跟身材不匹配的大嗓门,说话像是水管爆裂,不断往外喷射。八年前,杨家老母病逝,两家因为分摊丧事费用闹翻。赖晓丽用手肘戳击孙强国,“瞧你那大鼻孔,翻到天上去,财都漏光了。剩着几点鼻屎样的铜板,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当啷。”孙强国说:“恨不得撕了那女人的嘴,塞进她屁眼里。”

中秋节前夕,赖晓丽一连三个电话,“我们想冬冬了,他读中学了吗?”

孙强国心软:“你们来吧,欢迎。”

赖晓丽拎来两大包,放在沙发边。孙强国以为是礼物。赖晓丽夸奖冬冬个子高,“带大孩子不容易,亚萍辛苦了,没时间保养自己吧。”问用什么护肤品。

杨亚萍答:“我用大宝。”

“天哪。底子再好,也熬不过时间。女人哗地就老了。听说过玫琳凯吗?一个美国品牌,便宜又好用。瞧我的毛孔,小多了吧,”赖晓丽凑近,让杨亚萍观赏毛孔,“今天带了试用装,给你上免费美容课。”她走到沙发边,打开那两只黑包。

杨援朝说:“我们去抽烟。”

孙强国拿上打火机。

他们站在阳台抽烟。玻璃杯盛着一浅底水,放在围栏上。轮番将烟灰弹进杯子。他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在崇明岛插队落户六年。返城后,杨援朝把妹妹介绍给孙强国。年春节结婚。

抽完一根,又抽一根。聊了聊货币战争和中日形势。准备进屋时,杨援朝说:“让亚萍跟晓丽做化妆品吧。晓丽做得很好。”

赖晓丽已完成清洁、面膜、保养。称之为“基础护理三部曲”。专业护肤包里,插放一排排软管。她捏着三角海绵,掸拭杨亚萍的脸。杨亚萍拿起睫毛夹,摁摁橡皮垫,又旋出一支口红。

赖晓丽说:“玫琳凯口红无铅无毒,是可以吃的口红。喜欢的话,给你个会员价。”

孙强国说:“不许买。”

杨亚萍问:“为什么?”

“反正不许买。”

杨亚萍还是偷偷买了。先是一支口红,接着整套护肤品,最后花费二千元,购入护肤包、彩妆包和第一批产品。她向孙强国宣布:“我做玫琳凯去了。”

赖晓丽送一套职业装,说是尺寸太大,自己从没穿过。面料的确高级,杨亚萍必须屏住呼吸,收拢赘肉,慢慢提起裙子拉链。她穿职业装,背护肤包,挤公交车,到处上免费美容课。儿子放寒假后,送到奶奶家。奶奶由着冬冬玩电脑,吃肯德基。

外甥女告诉孙强国,杨亚萍反复搔扰,逼她买护肤品。同事说在人民广场见到杨亚萍,伙着几个女的,拉住陌生人推销。

孙强国和杨亚萍吵架,骂她又老又丑。杨亚萍回骂:“跟着你个穷鬼,倒了八辈子霉。”搬到哥哥家住。

杨援朝打来“亚萍啥事都听你的,你说向东,她绝不朝西。难得她想追求事业,为什么不支持。晓丽当上督导后,一月赚两万,气质也提升了。”

孙强国闷声道:“你家那个惹事精,我还不清楚。斩熟人,坑亲人。少跟我来这一套。”

冬夜冗长。孙强国看完《新闻联播》,将《新民晚报》翻来翻去,报缝都读过几遍。他希望有人说说话,或在身边走来走去,制造一点衣物磨擦的响动。他想起杨亚萍,年轻时是圆脸。现在身材渐宽,面颊却削了,从某些角度看,居然变成方脸。

圆脸蛋的杨亚萍,笑起来捂着嘴巴,像在偷吃东西。她忠字舞跳得好,一直领跳,并且因此入了党。在西双版纳插队时,学会孔雀舞。年“五一”劳动节,邀孙强国去厂里,观赏她的舞蹈表演。她向同事们介绍,他是她哥哥的朋友。

杨亚萍穿白衬衫和绿色八裥裙。不像孔雀,像只墩实的小麻雀,满场子扑腾。抹过胭脂的腮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有那么几次,孙强国以为她在注视自己。她黑眼珠滴溜溜转,目光滑向别处。

演出结束,杨亚萍被男青年包围。孙强国坐在角落里,狠狠吃东西。橘子、香蕉、硬糖、汽水、瓜子……喇叭播放《步步高》。人群喧起来,桌椅往墙边靠。杨亚萍受到邀请,走向房间中央。

那是孙强国第一次看到交谊舞。震惊和羞辱,将他按在长凳上。他移过脑袋,盯住窗外锅炉房。黑烟拖散成一面旗帜。忽而风向紊乱,它们就不知所措,在烟囱口皱成一团。

后来的生活里,孙强国时常忆起那幕,忆起放弃杨亚萍的闪念。他不允许她单独出门,审问她的每个交往者。杨亚萍厂里组织春游,临出发前,被孙强国扣下行李。他们站在门口推搡,他抓住她,像要把她的手从腕上拔走。她搬到娘家,说要离婚。过三个月,自己回来。

冬冬出生后,杨亚萍迅速发胖。孙强国分到一套新公房。他们时常轮流抱着儿子,在小区散步。一次,流浪狗叼走孙强国的拖鞋。他追进草丛,踩了一脚狗屎。冬冬已经会笑,眯起眼睛,直流口水。杨亚萍捂住嘴巴,笑得出不了声。那是最融洽的日子。

现在,他们都老了,应该安心了。他允许她打打麻将,甚至偶尔跳跳舞。可她还要做传销。杨亚萍说,那不是传销,是销售。业绩出众的销售员,公司会奖励一辆粉红色汽车。“我想有辆自己的车,”杨亚萍说,“我是有梦想的人。”

孙强国觉得可恶又可笑,最终更可笑一点。他笑起来:“梦想?你十八岁吗?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不抓紧过点本分日子!”

他的妻子,发卷归整在耳后,耳廓窄薄似两朵花瓣。他花了很多年,将她改造得规规矩矩、寡言少语。坚持做玫琳凯的杨亚萍,又使他想起那个跳交谊舞的圆脸姑娘。旋转,飞翔,隔着舞伴肩膀,冲他大笑。她眼眸灼热,似两汪烛油。人生所有的明媚,都在那一刻燃烧了。

孙强国扔掉报纸,决定去找杨援朝。夜色透深,路灯光像被冻住,风从每个衣物缺口袭击他。孙强国拉拉老头帽,遮好耳朵,吸一口气,扎入黑暗之中。

谭惠英

谭惠英是独养女儿,有过阿哥、阿姐、两个妹妹,先后夭亡了。奉贤泰日乡的男女暗地嘁测,说谭家沾了死人气,根脉弱。谭家世代是“望坟山”的。轮到谭根才时,东家到城里做生意,从祠堂边匀了几亩田,租与他种。谭根才卖完谷子,交掉租金,攒下七十六个洋钿,在坟山脚下承佃了八分地。

谭惠英随了父亲,干起农活来。满十三岁时,家里给她“做寿头”。父亲杀煮一只野狗,母亲下两锅山芋面,分与村邻吃。人客散尽后,谭根才提来一桶滚水,闭门上闩。谭张氏摁了女儿坐下,说:“今朝开始,你是大人了。隔壁三囡小你半岁,早就找好婆家。你这样大着个脚,是嫁不掉的。”谭惠英弹跳而起,径直往外窜。父亲捉她回来,绑在椅背上。母亲抓牢她的双脚,在水里烫得熟软,捞起一只,揩干,置于膝头,往趾缝里洒些明矾粉,拢着二趾、三趾、次小趾、末趾,往脚底心掰折。谭惠英又蹬又扭,连人带椅翻在地上,嗄哑道:“我也变小脚了,啥人相帮种地。”父亲在旁道:“慢着。”母亲手上一松。谭惠英又道:“家里刚刚多租了十亩地,索性全部我来种,种一辈子。”

谭惠英十九岁上,长得肩阔臀肥,腋窝肉一潽一潽。两只大扁脚横兜里一叉,整个人稳稳桩在田地上。某日,谭根才从邻村带来个男孩,找媒人相面测八字。谭惠英睃了一眼,见与自己年龄相若,脖颈细伶伶吊在领口上,支起一颗小圆脑袋,跟黄豆芽似的。谭惠英噗嗤发笑,那厢里耳廓一抖,细脖颈瞬即转红。

男孩入了赘,改姓换名为谭建平。成亲那日,他穿长衫,戴草帽,由媒人作陪,走过三里地,进得谭家来。谭家摆了十桌酒,吃喝到后夜。岳父母各给一块洋钿。他烫手似地捏住,“爹爹,姆妈,这真叫我难为情。”推让着,收下了。

婚后,谭惠英每日赶丈夫早起,铡牛草,畚牛粪。待到对过山脉轮廓隐绰绰扎出夜色,便催促他下地。谭建平忙到日头西昃,趟着两脚泥回家,扒拉几口稀饭,即又出门捉鱼。一次落了水,发起烧来。谭惠英詈骂他,见他落泪,便道:“哭个头,跟女人似的。”谭建平默然一晌,说:“你家做的好生意,两块洋钿买个长工。”“嘁,一块洋钿值三百铜板呢,你家里里外外,把屋头顶的麻雀屎算上,都没几个铜板。空着两只手,白白里讨了老婆,倒还委屈了。”

逾二年,谭惠英有孕,恰逢东洋人打来,乡人跑掉大半。堆满桌凳橱箧的板车,在村头纵七横八,交轧作堆。谭惠英说:“出门一里,不如家里。到外头也是饿死,索性待着,看鬼子拿我们怎样。”一天,谭建平忽从地里跑回家,拎了根柳条鞭,浑身觳觫不已。谭惠英再三诘问,才知他妈出事了,前日在灶上烧黄豆,香气勾来了东洋兵,她不舍得给,被一枪搠死。谭惠英想了想,说:“你妈也忒小气,命要紧还是黄豆要紧。”谭建平眦着眼,满眶的眼白,似要把黑眼乌珠推挤出来。

谭惠英临盆时,找不到接生婆。谭张氏拿了杀鱼剪刀,断开脐带,抹两把草木灰止血。旬余,婴儿肚脐出黄脓,隐有恶臭,继而双腿发紫,高烧而死。谭张氏给婴儿穿了小衣服,装在水桶里,欲出去埋掉。谭惠英拦下她,“小猢狲刚投胎就走,害我白辛苦,做啥还要浪费布头。”剥了小衣服,收好。母亲道:“你心肠忒硬了,比男人家的还硬。”

此后三年,谭惠英一年生一个,皆因脐带感染夭亡。生到第五个,谭张氏学了乖,敲掉一只新碗,拿碎片利口割脐带,这才保下孩子。谭惠英给他起名谭新官。新官三岁上,阿大阿奶[1]都走了。先是阿大,肺病不治。谭惠英用十几斗米,换了一副松木棺椁。尚在头七里,水牛突然发疯,冲过田畛,阿奶脚小跑不动,吃牛角一记顶,殒了性命。

请和尚做过道场,落下葬来,已是十月廿八,稻子不及收割。谭建平贱卖了二十只鸡,囤得一冬口粮。谭惠英朝他发火,“都怪你,管不住牛,害我没了妈,又折了鸡。”谭建平道:“耿牛发脾气,啥人拉得牢,你巴不得戳死的是我,对吧。”“窝囊废,你哪能不去死,到地底找你的小气鬼亲娘去。”

谭建平一掌掴去,谭惠英反抓他头发。两厢扭打,谭建平将妻子压在身下,拿胳膊肘碾压她的脸,“你个老屄,一直让着你,你倒以为我好吃吃。”见她不动弹了,便直了腰,抓了棉袄,奔出门去。

谭惠英晃散着头发,杵在门槛前,骂了一时辰。眼见鸦青色的天盖子,往坟山头罩下来。山顶十余尺高的柏树,遥若一排老人牙齿,将摇不摇的,掩着方格子似的祠堂。祠堂供有一排排金字雕龙红木牌位。谭惠英记得年幼时,曾被父母独留在那里厢。夜风挑弄树枝的唰唰声,令她几欲昏倒。她退回屋,上了闩,抱起儿子道:“你爸不会回来了。”谭新官被她双臂箍得气闷,刚想哭一哭,见母亲已经在哭,便惊得眼泪鼻涕全都缩回去。

月馀,谭建平归得家来。他瘦出一额皱纹,头发拖到颈窝上,粘成一簇簇。袄子里的棉花,这处那处扎出来,尽皆发了黑。谭惠英啊呀一声,嘴唇抖抖道:“讨饭瓜子,死回来啦。”把炭炉拎进屋,淘米上锅。谭建平佝在一边,缩手缩脚,觑着她的脸色。谭惠英道:“看啥看,我要吃掉你吗。”把饭在碗里夯实了,嘭地摆在桌上,睨了眼,看他吃。少后,问:“饱了吗。”摸摸他肚皮,手掌一折,将墙角扁担勾过来。谭建平背脊骨一激灵,手指头抓不住饭碗了。谭惠英把扁担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暂时不打你,你给我好好睏一觉,明朝起来做生活。”

许志芳

儿子李援朝结婚后,张阿妹很少登门。最后一次去,是孙子李奇10岁生日,儿媳许志芳再三邀请。张阿妹傍晚才到,用拳头砸门。过道阴冷,不知谁家公鸡,不合时宜地打鸣。李奇拎来拖鞋。他比奶奶高了,头发简短,肉青色头皮隐现。许志芳迎出,“姆妈来啦。”张阿妹不换鞋,进屋坐到床沿,生气似的东张西望。

李援朝给母亲倒水。张阿妹说:“端茶送水是女人的事。”许志芳捧来桃酥。张阿妹说:“太甜,腻牙。”许志芳展示美术作业,夸李奇有天赋。又打开内衣抽屉:“奇奇最爱干净了,衣服叠得多整齐,小件在上,大件在下,不用教就会。”张阿妹乜斜着眼。许志芳讪讪起来。

熬到晚饭时分,张阿妹不动筷,大家都不动。张阿妹尝一口青菜炒肉丝,“‘本地人’烧菜太咸。”搛一筷咸菜炒小毛鱼,“穷人才天天吃咸菜。”许志芳说:“姆妈尝肉圆,我妈做的,放了地栗和荠菜。”张阿妹嚼肉圆,蹙起眉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许志芳知道,婆婆在外抱怨:李援朝讨了瘸脚儿媳,生了戆大孙子。许志芳觉得,李奇不聪明罢了。他在曹杨社区特殊教育学校。同学有耳朵不好的,有脑子不好的,多数脑子不好。李奇担任劳动委员,擅长擦玻璃,湿毛巾一遍,干报纸一遍。还擅长剥毛豆,胖手一掐一拧,豆子滴溜溜出来。

许志芳走路贴墙边,短腿缓慢着地,长腿奋力拔起。桃红尼龙围巾,仿佛花萼衬花朵,衬托她的面庞。有人等她,她就挥手:“你们走,别管我。”想快,快不起来,憋红着脸。李援朝站停,双手插裤袋,镜脚反冷光。他不去搀扶妻子。

许志芳是老三届高中生,参加红卫兵,写过大字报,批过语文老师。一日旁观武斗,被同学用自来水管误击,跌下领操台。骨折后腿瘸,检查出短缩畸形,未得及时治疗。年,进机床模型厂。年,考取交大机械动力专业。南汇老乡听说出了“女秀才”,送来两篮鸡蛋,一只喂得油光光的童子鸡。

许志芳不擅理工,一学期瘦八斤,大把掉头发。班长李援朝辅导她。翌年,俩人结婚。许志芳毕业,进内燃机械厂。李援朝说,儿子有智力障碍,是因孕妇许志芳工作过分卖力。夫妻感情冷淡了。

年福利分房,没有轮到许志芳。她和工会主席闹翻,离开工厂,考到上海专利商标事务所。六年后,事务所改制,成立有限公司。许志芳享受分红,每年进账六七十万。

她烫了头发,穿起羊绒大衣,去看望旧同事。到工厂后门,下出租车。见黑烟交缠,草木蒙垢。铁灰色砖墙上,残损的大红标语,“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大铁门里人影晃动,曾经熟悉的普蓝色工服。许志芳吸一口气。似有什么东西,瞬间梗住她。她猛然转身,一步一瘸地逃离。

许志芳把钞票从家庭公共账户取出,存在自己名下。李援朝的大哥患前列腺癌,许志芳拒绝借钱:“李建国不是骂我乡下人吗。”大年夜聚餐,许志芳在上座,挨着张阿妹,没跟婆婆说一句话。她不停给儿子夹菜。新买的翡翠绿手镯,叮当撞击碗盏。

餐毕,亲戚们站在饭店门口,互相寒暄道别。堂兄妹和李奇打闹,将雪塞进他衣领。许志芳呵道:“一帮坏蛋,欺负人。”推搡他们。李援朝哼一声,顾自走向车站。街灯稀薄,树影错杂,垃圾被卷离地面,旋出风的形状。许志芳模糊望见她的丈夫,背影小小,前倾着,渐成一个黑点。

开春,张阿妹肺癌过世。许志芳在静安河滨花园购房,置一套小叶紫檀中式家具。李援朝和她分居了。许志芳找了个钟点工,每天差来使去。还开始学电脑。上网疲倦时,推窗观景。苏州河伏在窗底。水色微皱,波光流离,云影子大团大团,横扫而过。许志芳有君临天下之感,她想做婆婆了。

帮儿子相亲,筛了五六名姑娘。有个彭晓悦,是所长亲戚。约会几次,发现只是领导邻居的远房侄女。李奇不肯分手,绝食抗议。僵持两月,许志芳屈服了。“傻儿子也不傻,喜欢漂亮女人。”

许志芳胖了,眼睑肥厚起来,目光一撩一撩,像个婆婆样儿了。她问儿子,和媳妇多久“那个”一次。李奇憨笑,说不清楚。许志芳半夜推开小夫妻卧室,沿门缝张望,被彭晓悦发现。许志芳说:“儿子不懂事,做妈的关心一下。”

彭晓悦跟同事聚餐,晚归。许志芳给她公司打电话,寻到饭店,大吵一架。她将儿媳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窗外扔。彭晓悦说:“许志芳,你会后悔的。”

一个清早,彭晓悦出门上班,再没回来。带走身份证和本科毕业证。许志芳找到单位,发现她已辞职。想找当初的介绍人,怕家丑外扬。到派出所做笔录。大盖帽说:“你媳妇肯定跟人跑了。”

月余,彭晓悦打来电话,要求离婚,委托表哥谈判。“表哥”东北口音,自称是律师,说话拍桌子,嘴角堆满唾沫星儿。许志芳道:“我们奇奇家境好,女人随便挑。那个外地女人嫁到我家,不就图钞票和户口吗?”

拖了一年半,又替儿子找对象,终于同意离婚。半夜,许志芳接到电话。“死老太婆,受够你啦。去死吧,白痴儿子,瘸脚老太,哈哈哈……”许志芳挂断,意识到是前儿媳。彭晓悦醉酒般的哭喊声,在黑暗中缭绕不散。

许志芳起床,瘫在客厅沙发里。茶几玻璃干净得晃眼,底下夹满照片。李奇微微笑,露一点门牙,看着像个正常人。白衬衫,条纹领带,头发油油贴紧头皮,衬得面颊硕大。那是他的结婚照,身边人被裁掉,替上一张两寸黑白相片。相片里,许志芳三十来岁,直短发,顺风耳,五官像赵雅芝。她颠着跛脚,一步一步,努力向前行走。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都难不倒她。

杨敏安

那年季春,空气清透,弹格路的石缝绿了。梧桐新芽宛若婴儿手掌,沿街招摇。杨敏安登上楼顶,挥舞晾衣叉,感觉过节一般。

“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学校放假十天,命每人上缴老鼠尾巴十条、麻雀脚爪十对、蝇蚊全尸各一百。九岁半的杨敏安,伙着双胞胎弟弟杨敏泰,拿药条粘光公厕苍蝇。帮母亲把水泥糊灌入鼠洞。消灭蚊子的滴滴涕,要用嘴巴吹出喷雾,父亲不让碰,说危险。给了两只锅盖,一根晾衣叉,让弟兄俩赶麻雀。

楼顶挤满人。鞭炮、旗布、扫帚、毛巾、面盆、锣鼓。杨敏泰咣咣敲锅盖。杨敏安磨住个小年轻,借气枪玩。学了样,唇间嘬弄铅弹,双手摩拭枪管。上膛时,保险失效,压气杠杆骤然回位。他的左手食指,被弹得甲面崩裂。啊呀摔下楼去。

杨敏安多处骨折,腓神经受损。愈后脚掌不平,踮足而行,跟骨日夜疼痛。他不再与弟弟一起上学。未曙而出,垂暮方归。就着光色昏昧,独自瘸瘸拐拐地走。他听不得“腿”字。继而“脚”“裤”“袜”等,皆成禁忌。豁到一耳,就赪红了脸,狠掐自己大腿。某次,杨敏泰见他吃力,上前扶掖,被他打一拳。另次,他见同学遥遥窃语,疑似嘲讽自己,便拿弹弓射他们。再次,他读着报纸,蓦地趴软在地。经母亲再三诘问,泣道:“怎么麻雀又不算四害了,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十八岁上,杨敏安比弟弟矮一截,肩膀也窄,衬得脑袋奇大。仿佛扇上一掌,整个人会风向标似的,滴溜转起来。停课闹革命后,当了逍遥派。家中藏书翻熟,又去撬校图书馆门。管理员怜他蹇跛,口头警告作罢。

杨敏泰道:“看书有啥用。听毛主席话,革命去。”

杨敏安道:“瞧你,听风就是雨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杨敏泰乜斜他的腿,不语。

杨敏安耳尖一颤,额角青筋蚓起,推搡道:“你多有出息,还来可怜我。”

自此兄弟殊道。杨敏泰领了红袖章和盖戳的学生证,到处搭乘免费公交,又全国串联。再报名去西双版纳。临行跑到派出所,改名杨爱彪。继而从云南来信,宣称再次改名,叫杨卫东。

杨敏安愈发窝缩起来。读书、昏睡、发怔。配了赛璐珞眼镜。看人也跟看书似的,脖颈前抻,眉眼皱紧。他用鞋盒养过一只麻雀。喂食小米粥和熟蛋黄。旬余,将它抠了眼睛,烧了羽毛,扔在畚箕里。还常半夜摸黑而起,站到床边,默默看父母睡觉。母亲让他服用硃砂安神丸。他说:“早点翘辫子才好。混吃等死的,也没个尽头。”

逾数年,杨卫东顶替回城。杨敏安不肯同去接火车。向晚,过道喧哗。他从书页上匀出一眼,见两位老人,拥着个面皮焦黄的乡下人进来。啊呀一声,“杨敏泰,你从垃圾堆钻出来的吗。”湿了眼睛,相顾握手。握得手背一条白,一条红。

半年后,杨敏安进遵利金属制品厂,手工装配订书机。员工多为残疾,也有家庭妇女。忽听闻恢复高考,他心念大动,又怕落败见笑。偷偷买了书,想先温习几年。一日,同事凑来问:“看的啥玩意。”他夺回书本,“关你屁事。”同事哼道:“算你识字比我多。还不跟我一样,在街道工厂当个下等人。”

杨敏安觳觫,说不出话。裁了一条纸,写“虎落平原被犬欺”,夹在书中。决定当年就报名。在单位盖过章,瞬即全厂皆知,纷纷道:“杨敏安想要跳龙门啦。”更或模仿他快走的样子,一扑一纵。

杨卫东帮他抢购数理化自学丛书,在新华书店门口通宵排队。临考前十余天,杨敏安开始失眠。母亲彻夜坐守,用冷毛巾给他敷额。考试当日,父亲租了机动三轮车送他。杨敏安捽住他道:“求你别走,我不考了。”父亲给他买了汽水,抹好风油精,搀至门口。

杨敏安考到二百七十分。因身体残疾,未被录取。他病过一场,给邓小平同志写信。自述是为国家利益而残,希望国家给个机会,让他发光发热。落款为“身残志坚的忠诚战士小杨”。寄出后,天天丧魂似的,往来于邮局和弄口传呼电话亭。母亲说:“领导人太忙,立时三刻回不了信。”又说,“除了考试,别的大事也重要。你弟媳都快生孩子了。”

杨敏安道:“猪猡活一辈子,就为吃喝下仔。我又不是猪。”抵不住母亲哀求,相过几回亲。一次,女方智障,不停痴笑。他戳着筷头道:“你们给我介绍的,不是老寡妇,就是缺胳膊少腿。现在索性塞来个白痴。难道我是废品回收站吗。”满座震惊。痴姑娘嘴唇抖抖,倏然落泪。杨敏安动摇了。事后对母亲说:“再给我三年,不行就娶她。”

两年后,英语列入高考科目。杨敏安只学过俄语。买了教材,跟着电台,从ABC补起。忽一日,将收音机撩在地上,“现在记忆力变差了。”父亲道:“早让你别学,学了也没用。你是残疾人,要认命。”即刻懊悔言重。捡起收音机,帮儿子调到《业余英语广播讲座》,故意滋滋开响。杨敏安推开道:“你说得对,我再也不学了。”

母亲即刻扎起教材送人。拎了苹果和麦乳精,上痴姑娘家定亲。请人打好五斗橱和夜壶箱,添置一台水仙牌洗衣机。领过证,没摆喜酒,草草搬作一处。婚后,杨敏安不与妻子说话。时或枯坐桌前,腾着双手,似读一本看不见的书。

过半年,看新闻,说高考录取体检放宽。杨敏安赶去区教育部确认,又梦游似的回家。见了妻子,撩手一掌,“都怪你,毁我前程。”到厂里兜兜转,逮人便说:“我向邓小平上书,建议改革高考制度。他采纳了,也不早点回信告诉我。”众人笑他脑子坏脱,又道:“反正讨了一只戆女人。一疯对一戆,正正好。”

袁跟弟

十二岁上,袁跟弟第一次见美元。父亲袁德才引她至阿蒂克风格的屉柜前,轻启一屉,“给你长长见识。这是阿美利加钞票,‘道勒’(dollar)。一沓子捏在手里,能把人耳朵割下来。”过道窸窣,父女惶惶然逃回客厅。

袁德才,滨海县人,木匠。听闻上海遍地黄金,便舍了薄田,举家迁沪,以修补家具为业。经人介绍,给个美国女人当长工。逾年,央着雇主,把做童工的大女儿,弄到俄罗斯犹太人家帮佣。邻里嘁测,“好好的工厂不做,跟罗宋瘪三搅和。”袁德才说:“他们懂什么。‘卖大母’(Madam)说了,在阿美利加,女人是有志气的。跟弟,你也有志气,以后像卖大母一样,到外国走走看看。”袁跟弟的男主人,医院的会计师,女主人在国际饭店当大班。袁跟弟给他们带小囡。婴儿学说话,她跟着学,很快会了俄罗斯语。还尝试烤蛋糕、煮罗宋汤。逾数年,老家娃娃亲逼婚。袁跟弟跪泣一晚,“我是开过眼界的,回不去了。”袁德才赔二十斤猪肉钱,退掉亲事。女主人听闻了,帮忙撮合对象。

张鹏生,海门人,读过私塾。医院,做牙科助手。玳瑁眼镜,派克式发型,笑起来眉眼酷似赵丹。他带袁跟弟到兰心大戏院,看俄罗斯舞蹈团的《天鹅湖》。袁跟弟问,为何不学俄语。他道:“学那个干吗,医院有翻译的。”第五年,时局飘摇,雇主举家回国。袁跟弟歇工结婚,未几有孕。新房在长乐路,一格亭子间,十二平米,张家用两条小黄鱼顶下。春杪,弄堂里的男式衣服纷纷遭窃。风传是败兵所为,换下的国民党军装,扔在街角花园。一日清晨,袁跟弟拎了菜篮,踅过路口,见上街沿睡满士兵。布鞋,布腿,短檐圆帽,灰白制服。各户收音机,齐唱《东方红》。袁跟弟踮着脚回家,见丈夫亦站在收音机前。相顾懵腾。张鹏生道:“不搭界,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岁余,孩子断奶。袁跟弟复出,找了个新雇主。卖葡萄酒的白俄老太。袁跟弟给她封酒瓶。印度软木塞,煮酥,插紧,渍一下釉水。时或帮忙喂狗。牛肉、面包、洋葱、马铃薯、胡萝卜混煮,拌几只鸡蛋。老太误将“跟弟”,念成“凯蒂”。出示沙皇照片,“凯蒂,你看,这是俄国皇帝。”横掌作抹脖状。袁跟弟喏喏,回家与夫言。张鹏生道:“外国反动分子,你千万别搭理。否则出了事,我不管你的。”居数月,白俄老太起意去澳洲。行李众多,兼带两条狼狗,想让“凯蒂”陪至香港转乘飞机。袁跟弟办了赴港手续。张鹏生道:“你一去不回了怎办。”袁跟弟骇异,“我为啥不回。”“别装戇。以前你朴朴素素,穿个大襟衣服,脑袋上扎块爱国布。现在呢,衣服是缎子的,头发烫得七绕八弯。都腐蚀成啥样了,巴不得奔往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吧。我妈早说你心思活络,不是个过日子的。我后悔不听老人言。”袁跟弟哭一场,推辞了白俄老太。翌年,洋人纷纷离沪,医院解散。张鹏生领了五百元解散费,失业在家。两年后,熬空家底,命袁跟弟一同回乡。袁跟弟道:“我是上海长大的,不会做农活。”张鹏生道:“要么回去,要么离婚。”争吵数日,袁跟弟妥协。

在海门,张家有砖瓦房一幢,田地四十亩,被定为中上农。张母攒着稻麦,不舍得与人分食。孩子们饿到肋骨可数。袁跟弟去仓中偷米,兑了水,放进砂罐,在灶膛里慢慢煨熟,给二儿一女吃。张鹏生嗜好烟酒,捺不住乡居清淡,半年后独自归沪。少时,袁德才来信,说三星糖果厂招工,让女儿也回去。张母道:“刚来就想走,当这里什么了。”袁跟弟让她拿粮食换船票。张母拍腿喊穷。袁跟弟道:“我种地不利索,拖了三个小囡,真会把你吃穷的。”张母这才嘀嘀咕咕,匀两袋麦子。轮船甫离南通码头,袁跟弟开始呕吐。到家时,满嘴苦胆汁,下巴都脱臼了。张鹏生醺醺然道:“怎就回来了,谁允许你的。”袁跟弟口不能开,涔涔泪下。去医院,查出颚软骨挫伤。每天拿一把扁勺,塞饮白水和粥。逾日得知,糖果厂要求技术考试。袁跟弟买半斤方糖、半斤圆糖,练习包糖纸。考取为正式员工。病一场,瘦得坐骨突棱,起立不安。硬撑着白天家务,夜间上班。怕自己瞌睡,故意抢重活干,在电炉上熔蜡。年末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开春,糖果厂迁至南京。袁跟弟对张鹏生道:“你也没工作,不如一道去。”张鹏生面皮赪红,“你肚皮又大了,不好好养着,去南京那种乡下地方干吗?”又道,“哪有男人跟着女人跑的。”袁跟弟辞了职。张鹏生打零工,读夜校。每月学费二十元,花光妻子积蓄。终于考上执照,在家开诊所。牙科椅占掉半间房。拆去大床,全家打地铺。

袁跟弟生了女儿,断奶后,到波兰人家帮佣。一做三年,学了点波兰语,在侨民中名气渐长。一日,患阑尾炎,医院探望。即刻有人上报。彼时,洋人被禁止随意走动,亦不能拜访国人,家佣须得专门指派,以防泄露国家机密。工会调查,袁跟弟是私人介绍的,没有经过组织。袁跟弟出院后,被总工会约谈。说她违反法律,勒令她编个理由辞工。袁跟弟据实以告,东家欲帮她去工会补办手续,被拦下,“他们就是恨我会外语,跟你们关系好。”工会盯了她五六次。又找张鹏生,做思想工作。张鹏生整日咻聒,不许妻子出门。袁跟弟只得辞工。少顷,居委会介绍来一名劳动局干部。自称姓邓,穿便衣,反复研诘:“你在波兰人家做过什么,讲过什么。”晚饭后方走。张鹏生道:“早让你和洋鬼子划清界限。看看,惹麻烦了吧。信不信我也跟你划清界限。”袁跟弟淡然道:“随你,我无所谓。”张鹏生吃瘪。翌日清早,邓便衣复来。继而上班似的,天天报到。自带茶叶和搪瓷杯,讨要开水冲泡。啜茶,咂嘴,剔牙,问这问那。无话可问了,玩弄假牙模型。或拧开红灯收音机,躺到牙科椅上,哼哼唧唧听电台。

稍后,政府拟将张鹏生的私人诊所,并入静安区牙防所,允诺每月三十元补偿。袁跟弟提条件,要求解决自己就业。两厢僵持。张鹏生瞒着她,签了字。及至诊所器械搬走,被告知补偿减为十元。又说张鹏生没有正规医学文凭,工资降到六十八。袁跟弟说:“你就是胆小,这下误事了吧。”张鹏生说:“你自己没工作,倒有脸说我。”

袁跟弟翻出失业证,兜头甩给邓便衣,“你在我家坐着,有吃有喝,有工资拿。我却喝西北风。要不你帮我介绍工作,我保证每周陪你谈一次。否则我自己出去寻生活。”她指使孩子们,上前捽衣抱腿。邓便衣磨不过,介绍她到北京西路的劳动服务队。自己跑去滨海县,找袁家阿舅探问。阿舅说:“我年参加的八路军,我外甥女小时候做童工,政治上都清清爽爽。倒是她那个男人,医院跑过腿,可能有点资产阶级思想。”翌年,劳动队辞退袁跟弟。领导说:“邓同志只让你做一个月。我见你工作卖力,才留了这么久。现在搞整顿,你没介绍信,我们不好办。要不你自己找找邓同志。”袁跟弟到劳动局,发现没有姓邓的人。去居委会,又至派出所。派出所说:“邓同志是外事处的,他有他的工作需求。”袁跟弟吵起来,“我成坏分子了吗?干脆把我铐走算了。”最后街道出面,安排她到通用制药厂,做外包工。两年后,工厂缩减人员。袁跟弟又失业,辗转数月,至上海十七漂染厂。每日忙到天黑,与小组长一起关窗户、切电源。张鹏生讥诮道:“临时工一个,这么卖力。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劳动模范呢。”袁跟弟翻起眼白,“反正我做啥,你都看不惯。”张鹏生不语,少时,道:“你太要强了,跟个男人似的。”

来年,袁跟弟转为正式工。参加厂里扫盲班,学习写汉字、做算术。三学期后,能佐着《新华字典》,阅读《毛主席语录》。或问:“你天天待在教室,不回去陪家人吗。”她答:“跟家里人没话讲。”路灯跳亮,袁跟弟阖上本子,松松腿脚。灌一口自来水,啃两只白馒头,独自走去公交车站。帆布书包上,悬一只小算盘。满盘松木珠子,随了脚步,沙沙滑移。仿佛小学生。她模模糊糊有了触动。此后上班下班,日脚安稳,直至大儿从黑龙江插队归来。

袁跟弟提前退休,让大儿子顶替进漂染厂。在家无事,练毛笔字。央视开播《跟我学》后,又购入教材,自习英语。揣一本《工作手册》,记满单词,时时背诵。张鹏生道:“你吃饱饭没事干了。”她道:“保不准以后有机会,去美国看看呢。我外文名字都是现成的,叫‘凯蒂’。”张鹏生哈哈不已,当个笑话,说与邻人,还“凯蒂、凯蒂”乱叫。袁跟弟让他别叫。弗听。袁跟弟掿了鸡毛掸,敲一通桌子。又召集家庭会议,宣布要离婚。儿女哗然,“老妈疯了吧,搞啥花头精。”“屁大的事,也值得发火,是不是肝脏不好。”“老两口吵吵闹闹,不都熬了一辈子。”袁跟弟流泪,“就因为熬了一辈子。”喧过几天,袁跟弟突然中风。愈后双手哆嗦,口齿含混。张鹏生哼道:“让你出去飞呀。”袁跟弟缄默。忽一日,唤来大儿,“樟木箱底有一件长袍,掩襟口袋里有张‘道勒’,我很多年不敢拿出来。”大儿依言,果然寻到一张年版美元。捋平褶子,递过去。袁跟弟眵泪模糊,使力捻一捻,点头道:“是这样的。”

张永福

张永福最早的人生记忆,是在五岁时。他抱着漏气的皮球,站在梧桐树下。马路明亮地发着烫。一个焦黄皮肤老头,推着咯啦作响的自行车。车后座有只工具箱,缠着棕绳,悬着硬纸板,写着毛笔字“修棕绷”。“坏呃棕绷修伐?坏呃藤绷修伐?”直拧拧的吆喝声里,有股长日将尽的倦怠。

父亲张宝根从对街斜穿过来。老头停住,摆正工具箱,多缠一圈棕绳,又扯了扯,查看是否扎实。破铜烂铁的自行车,终于挪出张永福视线。他看见父亲躺在一辆卡车底下。

直至成年,张永福都没弄清楚,那件事怎样发生的。母亲吴丽妹不提,他也不问。他记得空荡荡的马路,瞬间围出一堆人。一个大屁股女人挡在前面。鱼尾和葱,从她菜篮里翘出来,篮底滴答淌水。

张宝根生前是党委书记,吴丽妹是车间主任,“三八红旗手”。他们是新华无线电厂同事,自由恋爱。婚后,吴丽妹两次流产,查出是慢性肾炎,半因操劳,半因体寒。经人介绍,认识一位苏州来的老中医,吃半年中药,有了张永福。

张永福出生时,重七斤半,谁知越长越瘦弱。家里订一份牛奶。丈夫去世后,吴丽妹又从工友那里争取一份。逼着儿子,早一瓶,晚一瓶。儿子不见长胖,身高也平常。

张永福上学后,经常挨打。吴丽妹一横胳膊,将他拦腰折起,对准拱出的屁股,哗哗挥动量衣尺。她用竹筷子戳他,还拧起一丁点儿皮肉,转上几转。打过一顿,成绩稍稍提升,很快又跌回中等。

张永福跟同学丢沙包时,是捡沙包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他很少玩,放学回家,看连环画,或者对着窗外,双眼定怏怏。

念到初一,学校停课。隔壁沪生阿舅死了猫,打算偷偷埋掉,被人发现,关押起来。多名邻居证明,猫确为病死,才洗脱“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名。沪生阿舅获释回家那晚,张永福梦见父亲,整张脸是糊的。醒来哭一场。

翌年,复课闹革命。张永福做起“逍遥派”。同学们批斗、串联、贴大字报,他窝在家看书。张宝根留下一柜子书,包着牛皮纸,末页页角标上号,归为“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经”、“史”、“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杂类”。“文革”开始后,吴丽妹将书扎进樟木箱,垫在床板下。

她批评儿子,“凡事不积极,胆小像女人”。她是“赤卫队”活跃分子。沪生阿舅的老婆,属于“造反队”。俩人经常辩论,互相乱骂,推搡起来。一天,吴丽妹回家,胳膊血淋淋,是在厂里被对手用砖头砸的。她自此消沉。

张永福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建工局下面的上海深井机械厂,做电焊工。三年学徒期满,工资从18块涨到36块。再过三年,涨到39块。一起进厂的青年,涨到42块。生产科长说,张永福不活络,吃亏。他给他介绍对象。

林娟是生产科长爱人的同事,从崇明农场回来不久。扎两根麻花辫,白色的确良衬衫,湖蓝乔其纱裙子,借来的圆头人造革皮鞋。初次见面,他迟到了,远远见她在树荫里,与介绍人并排站。她反复咬嘴唇,好使它们显得红艳。风向一抖,碎金似的阳光洒向她。

林娟嫌张永福闷,还嫌他穷。介绍人说:“你也29岁,年龄不小了。永福人品好,给他机会,也给你自己机会。”

第二次单独约会,在人民公园散步。林娟步速快,说话脆,像只小马达。她讲起父母双亡,只剩后妈。返城后住在四哥家,四嫂整天摆脸色。张永福想象与她组建家庭。哦了一声,面颊飞红。

第三次约会,去“大光明”看《少林小子》。暗场之后,分别进入影院,坐到相邻位子。她肉团团的手搭在椅把上,被银幕照得闪亮。他简直不知电影在说什么。她笔直不动,忽然扭头,冲他笑一笑。

婚后一年,有了儿子张曦。四口人挤在十平方米里,婆媳经常吵架,逼张永福站队。林娟将塑料面盆砸得嘭嘭响,骂他“像个女人没骨气”。吵了三年,吴丽妹得肝癌去世。

张曦念五年级时,张永福分到房子,一室半,在曲阳新村。他们封了阳台,安上移窗。张永福下班得闲,翻翻旧书,抬头看到儿子,在阳台里学习。饭后洗碗,厨房窗口外,中年男女扎堆跳舞。林娟也在其中。她戴上全部饰品——金戒指、珍珠项链,和一块用红绳穿起的玉。跳快三时,胸脯、腹部、小腿肚,齐齐抖动。她是他的妻子。张永福脑海中也似跳舞,有了哗哗旋转之感。

年,张曦考取华师大中文系。林娟同年下岗,厂里送来奖状,“光荣退休”,裱在玻璃镜框里。她膝盖长骨刺,不再跳舞,常到小花园打麻将。过了几年,听说儿子被保送研究生,淡淡道:“你爸没事捧本书,冒充知识分子,有屁用,还是穷一辈子。”

张永福去探望。张曦戴着眼镜,从研究生宿舍出来。他说学业重,没空回家。东张西望,还打开塑料袋,瞅瞅父亲买的苹果。张永福说:“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就来看一看,你赶紧去忙。”

他逛逛校园,人中出汗了。买一只圆面包,坐在毛泽东像底下吃。校门口,新鲜面孔穿梭,使他有时光恍错之感。他也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感到惶恐不安。幸亏哗地一下,就过来了。张永福说不出滋味。他抬抬眼睛。太阳淡成金白色,迟疑不决地吊在教学楼顶旁。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包。

张忠心

张忠心八岁的记忆里,回家探亲的父亲张绍礼,已然是个小老头。面孔发暗发红,跟放久了的生肉块似的。关节粗大的手指头,捏牢两根木筷子,往堆成尖的米饭上戳点,“素音,你看,我们厂就建在山腰里,山脚上去都是宿舍,你一来就住大房子。工资不变,可物什便宜呀。吃的米都是新米,笋干鲜是鲜得来。内部电影随便看,黄山随便爬。你不是喜欢爬山吗。安徽风气也好,不像上海这么乱,你一人带两个小囡,又要上班,小囡轧上坏道怎办。”

陆素音挑起半筷子饭,又放下,“我就搞不懂,你为啥主动报名去皖南。人家躲也来不及,领导一个一个做思想工作。你到崇明支过农,我俩也不在一个系统,本来可以不去的。”“我是老党员,要有觉悟。毛主席说了,三线建设一天不搞好,他就一天睡不好觉。怎能让他老人家睡不好觉。”

张绍礼提出申请,将妻子调到上海自行车厂,再转至皖南光明机械厂。大半年后,办妥手续。安徽派来一辆交通牌方头大卡车。初夏时分,日头开得早。看热闹的街坊们,拎着小菜篮头、捏着煤饼钎子、提着马桶掝筅。“真走啦?房子哪能办,交给单位吗。”“素音到安徽住大房子,还在乎这屁眼一点点的亭子间。”“听说安徽人烧起小菜来,像是盐钵斗翻脱,肯定吃不惯。”“吃不惯就回来,乡下头有啥好待的。”“户口都迁了,哪能好回来。”

张忠心被司机托上车去,缩靠在母亲身边。卡车往前一轰,弟弟哭起来。陆素音轻轻拍拊他。一路无话,出上海,经平望,辗转湖州,小停于泗安。下午三时开到安徽广德,从宁国进了山。上坡下坡,迂回兜转。一家人跟手风琴的风箱似的,忽而挤紧了,忽而甩开去。陆素音呕吐过三次,张忠心额角被车门撞淤了。稍微平坦的间隙,各人汗着两只手,上下抓挠蚊子包。

山中竹林长势缜密,风吹不动,灌木绿到发黑。其间白点簇簇,是散居的人家。白点渐少下去,山林的轮廓也混沌了。卡车驶入山坳,至油坑村,停在光明厂食堂大礼堂门口。张绍礼仍在加班,一位同事相帮接待,将陆素音母子分置在男女宿舍。传说中的大房子,不过是些双层简易楼。外墙裹了土黄色喷浆,凹凸如蜂巢。一条条水泥梯从楼腰上甩出来,陡然插落于楼房之间。

旬余,全家搬作一处。陆素音被派到后勤处食堂,每日渥着两腋油烟味,从清晨四时,忙到夜间七时。弟弟在宿舍区玩耍。张忠心踞坐于水泥梯上,翻来覆去背乘法口诀。一个月后,他被安插到两公里外的瀛洲小学。陆素音再三请求,张绍礼同意请半天假,送儿子报到。张绍礼说:“要好好学习。”张忠心说:“哦。”两厢无话。

过瀛洲古驿道时,张忠心见拦路有堆牛粪,踢了一踢。“牛粪”盘盘然动起来,原来是条大蟒蛇。张忠心胫股皆软,狂奔出一段,啊呀跌入小河浜。扑腾几下,站稳了,流泪打捞书包。张绍礼已走远,良久折回来,“哪能走到河里去了,课本统统湿光,你能做好啥事体。”张忠心双手击拍水面,呼喊道:“张绍礼,你个大骗子,安徽啥都没有。”

瀛洲小学设在粮站内,一班十来人,全是当地孩子,经常抢夺张忠心带去的肉馒头。代课老师满口土话,听得张忠心一懵一懵。他开始逃学,攥了防狼的柳树条,漫山乱走。山色无常,倏尔落雨,倏尔起雾,云影子跟快速挥动的旗帜似的,从峰崖上大匹大匹扯过去。时或鸟兽煞静,唯闻山风四击,空空作声。张忠心害怕了,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回声迎面扑荡,愈发怵人。

他犹如做梦一般,想起卡车后窗上的那一瞥故乡。灰砖、青瓦、三层阁、老虎窗、弄口的标志坊、街边的电线木头,尽皆浸泡在晨光里。挥手作别的阿姨爷叔们,迅速退远开去。上海现在怎样了,听后来的职工子女讲,学生天天闹革命,父母老师都被打倒。安徽的山沟沟里头,啥时也能闹起来?若是打倒张绍礼就好了。

逾年,光明厂子弟小学建成,抽调了几名工人当老师。老师整日里轧轧三胡,将课时随意打发过去。张忠心愈加野了,斗鸡、刮骨片、打弹子、吃香烟。打起架来,跟不要命似的,径往人脑袋上抡砖头。他做的火柴枪最为出名。铁丝拗成枪架,子弹壳钉作枪管,橡皮筋、自行车链条、轮辐条,逐次拼焊而成。捻一根火柴,插入枪膛,扣动扳机,能射至一米开外。

时有伙伴到上海过寒暑假,回来讲起生煎、小笼、鲜奶蛋糕,还有一种棒头似的硬面包,叫法式面包。“他们上海人奇怪吧,白天也看电影的。”众人哄起来,“什么话,你也是上海人啊。”“我们这种人,在安徽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就像乡下人。”

张忠心大声道:“上海人有啥稀奇,多只手还是多条腿。”夺门出去,踩着满路砂石,眼见快到绩溪县城了,从腰头上拔了火柴枪,朝一棵老树啪啪射击,“张绍礼,都怪你,打死你,打死你。”打光整盒火柴后,跟虚脱了似的,晃着两条臂膀,一步一挨往回走。

到家已是后夜,张忠心咣啷敲响搪瓷杯,“为啥不带我们回上海看看,”旋即自答道,“我晓得,老头肾不好,工作又忙,姆妈要照顾他。总有一百样理由。也是,去上海了又怎样,还不是要滚回来,死在这大笼子里头。”

黑暗中,张绍礼缓慢发声,“现在又有高考了,你可以拼一记,自己考出去。小辰光在上海,成绩蛮好的,还是红小兵排长。现在大了,不上进了,只晓得怪天怪地。”“我毙了你,毙了你信不信。”张忠心抽出火柴枪,摸摸索索顶在父亲颧骨上。房内煞静。张绍礼喉间倏然一响。他在笑,嗤啦啦笑不停,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了。

赵幺儿

苏翠芳的人造丝睡裙,薄到半透明,领口敞出一角胸罩。打麻将时,加披草绿开衫。红指甲在黑白麻将间跳跃。她抱起胳膊,等人出牌。指甲栖在开衫上,仿佛红花缀绿叶。

婆婆赵幺儿的灰眼珠,随之转来转去。“伟光,你老婆不洗碗。”

宋伟光倚在床头,哗地翻过一页《新民晚报》。“苏翠芳,洗碗。”

“这圈打完。”

赵幺儿等不得,自己跑到晒台,滤掉残汤剩油,双手泡进肥皂水。她不信任“白猫”洗洁精,痛恨宋伟光帮老婆洗内裤。最受不了的,是孙女天天看《排球女将》。一群穿短裤的日本女人,在屏幕上又跑又蹦。

赵幺儿2岁时,日本人打来。全家从阜宁逃到上海。爸爸拉黄包车,妈妈做保姆。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妈妈是四川人,怀孕的时候,曾经跳啊跳,想把幺儿流掉。

赵家住在艒艒船里。船身裂了,就上岸来,捡芦苇、泥巴、碎砖、旧木板、麻袋布,拼成一间草屋。赵幺儿被父母卖掉两次,自己逃回来。遇到个宋少爷,大她6岁,圆头圆脑,一笑看不见眼白。宋老爷不接纳苏北儿媳。宋仲述少爷出来,自己卖洋货。他爱喝酒,醉了打老婆,还有过两个姘头。

宋仲述40岁得胃癌,医院,术后转移成肝癌。锁骨如锥,一嘴牙龈血。赵幺儿给丈夫换裤子,看到两条浮尸似的腿,往外渗黄水。死,就是皮囊坏了,盛不住东西。她没力气哭,捏捏他的手。

那年,大儿就读江南造船厂技工学校,二儿念初中,三儿四儿上小学。赵幺儿黎明即起,烧好泡饭,埋进草焐子。借着天光,替里弄生产组拆线头。针织厂的边角碎料,用汽水瓶盖刮成“回丝”。赵幺儿两天拆一斤半,别人工资十一二块,她能拿十五块。她的右手食指抻不直了。

生产组解散后,赵幺儿帮忙带孙子。老大、老二、老三,都生男孩。老四生女儿。赵幺儿和老四住。孙子孙女,个个比她高了。长孙开始长喉结。宋伟光常和哥哥们吵架,说娘亲应该各家轮住。

赵幺儿依旧早起,站在观音像前,念念有辞数佛珠。衣裾泛黄的观音菩萨,在墙上身体微斜,一脸似看非看、似听非听。赵幺儿五点不到,掀孙女被窝:“太阳晒屁股啦,老虎从屁眼钻出来啦。”孙女哼哼着,翻个身,重新卷紧被子。

赵幺儿练字。50年代大扫盲时,学过几个字。她戴老花镜和袖套,弓在纸上,笔划抖抖地写:“毛主席”,用米糊粘在观音像旁。她说观音生前受地主欺负,升天后做菩萨,专门保佑穷人。还说毛主席神似诸葛亮,掐掐指头打胜仗。孙女听得打哈欠,不停瞥窗外。小伙伴喊:“宋晓玲——”她眉眼瞬间活络,房门钥匙往颈间一挂。“奶奶再见”,人已在楼梯口。

某个傍晚,赵幺儿倚在窗前,突然看见宋仲述,拎人造革公文包,站在十字路口。车子一辆一辆,密不透风开过。他跺跺脚,抬抬眼,似乎发现赵幺儿。他不是宋仲述,只是个圆头圆脑的中年人。她手臂浮起一片鸡皮疙瘩。

大年初二,赵幺儿出门倒痰盂,被“冲天炮”炸聋一只耳。顺便查眼睛,查出白内障。医生建议,等严重一些再开刀。宋伟光问,严重到什么程度。医生说:快失明的程度。又问,老母膝盖不利索。医生说:“没什么病,人老了就这样。”开了几瓶维生素E。

过完年,宋伟光伙同朋友,从滁州进了鱼和螃蟹,垫上麸皮,扎进竹筐,下火车拉去集贸市场。他向母亲解释:“我在做个体户。‘野猫’你记得吧,方阿舅的儿子,小时候在弄堂里偷衣服。他做个体户赚了很多钱。”

赵幺儿不懂。

“妈,我在做生意。”

赵幺儿懂了。“不能搞资产阶级,毛主席最恨资产阶级。”

苏翠芳道:“跟苏北老太有啥好讲。”

赵幺儿道:“苏北老太怎么啦?”

苏翠芳道:“你妈不是真聋,是装聋。”

赵幺儿告诉孙女:“你爸在搞资产阶级,干部会来砸东西,还会打人。你爷爷就被打过。”

“什么干部呀?”

“戴红袖章的干部。”

宋晓玲想起车站维持秩序的老阿姨,臂缠红布,目露凶光。

“看吧,折腾,迟早出事。”赵幺儿拖着小脚,挪过来,挪过去。她穿儿童保暖鞋,绛红腈纶呢鞋面,大脚趾部位磨成灰白。那是宋伟光买给女儿,宋晓玲穿不下的。鞋底磨损后,左右脚换穿。

一天清早,宋晓玲上学,赵幺儿去菜场买锡箔纸。在路口分手。赵幺儿说:“红领巾该洗了。”宋晓玲点点头,瞅准车流空档,飞速穿过马路。赵幺儿目光跟到对街,看见一个侏儒,仰着脖子,追赶公交车。“等一等,等一等。”公交车兀自开走。

赵幺儿大笑。她想起15岁时,第二次被父母卖掉,从无锡财主家逃出来,搭一艘艒艒船。那个清晨,天也这么冷,对船有个小伙在念书,朝她一瞄一瞄,瞄得她嗓子眼发热。两船挨近,她在英俊面孔之下,发现一具幼童躯干。

后来,哥哥告诉她,那不是怪物,是长僵的残疾人。哥哥给洋人跑腿,什么都懂。他说洋女人都是大脚,洋男人都怕老婆,还说他们能把活人印在纸片上。赵幺儿听得整晚做梦。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未知。她希望走走看看,长点见识。后来遇到宋仲述,接连生孩子。一切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此刻又见侏儒,往事回光返照般涌上来。赵幺儿甚至想起母亲,粗嗓门叫着:“鸭儿!”那是“幺儿”的误念。赵幺儿抿抿眼角,膝盖一记扎痛,左脚踩住了右鞋,身边电线杆倏然前倾。她看见太阳,像一片金白色锡箔,天空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近。

周彩凤

周彩凤始终记得十九岁那年,由同事马小霞领着,捧了棉被,拎了杌子,揣了一袋水煮鸡蛋,从义门镇出发,走十几里山路,到“上海佬”工厂看露天电影的光景。

工厂是七年前建的。周彩凤的父亲曾被雇去炸山。厂房刷成泥土色,砌起砖墙,拉起铁丝网。东一座,西一座,匿在山坳子里。做邮递员的老乡讲,工厂通信邮箱地址用的全是代号,厂里有人别着手枪巡逻,仿佛军营一般。渐有闲话传开,说上海佬是来造大炮手榴弹的,要与美帝苏修做斗争。

逢到星期天,造大炮手榴弹的上海人,一串一串,蚂蚁出洞似的,来县城买东西。他们讲话嘀呱松脆,字句像从舌尖上弹出来的。饮食就更古怪了,居然吃虾蟹、田螺、甲鱼,连青蛙黄鳝都吃,还从上海运带鱼来吃。

周彩凤相帮父亲摆过摊,兜售芝麻、花生、瓜子、老母鸡。收了摊头后,父亲边点钱,边抱怨,说上海佬一来,样样涨价,“丰收”香烟都抽不起了。周彩凤一径嗯啊,想着上海人的手表、假领头、的确良衬衫、咔叽中山装。他们裤脚也比本地人的小,窄窄拖将下来,搭配一双白色回力鞋,别提多好看。

周彩凤从涡阳一中毕业,到义门镇当了老师。同事马小霞的二姐嫁与上海工人。马小霞因着便宜,去厂里洗不花钱的澡,仍背地数说二姐,“当了‘土上海佬’,真以为是上海佬了。回娘家也说上海话,烧肉居然放起糖来,还在枕头上垫毛巾。”周彩凤面色逐渐赪红了,“嫁给上海佬,政审严格吗?”马小霞似笑非笑道:“像你家的成分,是肯定不行的。”一时怏怏而散。周彩凤躺在宿舍里,翻来覆去琢磨。倏然起身,取一块毛巾,垫在枕头上,再将脑袋轻放下来。

逾数年,父母催婚渐紧。周彩凤说要响应晚婚号召,又说想参加高考。母亲跑去跟马小霞诉苦:“彩凤被小资产阶级情调腐蚀了。舍得花一整月工资,买上海床单。肥皂盒和自行车垫也买上海的。这是过日子的吗,传出去谁敢娶。你跟她最要好,帮我说说去。”

马小霞便去说:“我家男人的二表舅在险峰厂当军代表,要不帮你介绍个上海佬。”周彩凤道:“我家成分不好。”马小霞讪讪起来:“风气不一样了,现在不讲成分。二表舅在村里也是说了算的人,肯定给你选个好的。”

周彩凤这才作了喜色,回家说与父母。母亲道:“姑娘家的,送上门被男人挑,让我出去抬不了头。”父亲道:“吃个鸡翅膀,就要飞了呀,我是不会给路费的。”周彩凤不言语,自己掏钱买车票。

绿皮火车进山后,换作解放牌大篷车。一路淌泥,颠颠停停,往深处去。二表舅发现周彩凤在流泪,便道:“别慌,这事肯定成。厂里光棍一抓一把,跟白洋河的石头似的。他们闹到劳动局,说上海女人不肯来,局里发文给了优惠政策。只要你肯嫁,就能进工厂,粮油关系也能转进来。”周彩凤曼声道:“我虽是乡下人,却也住在县城郊区,以后真要嫁到山沟沟里一辈子吗。”二表舅一怔,没头没脑道:“方沪生是个大好人。”

方沪生,钳工,初中生,八年前进的厂。个头与周彩凤一般高,面皮焦巴巴的。两只离得过远的眼睛,使面相略显呆钝。他对二表舅说:“周同志好像老了一点。”二表舅道:“再老也是个女人,掰开大腿能用就成。”

两人很快领证。险峰厂劳资科派了人,到县城粮站迁户口。县里人说:“乡下户口进上海了呀,怎么弄的,我们也想弄。”母亲逢人便道:“彩凤从小有志气,没她办不成的事,”抓了别人的手,摁在自己衣衽上,“你摸摸,上海货,涤纶针织两用衫,女婿送的,时髦吧。”

周彩凤进厂后,被安排扫厕所。一个叫彭爱华的老乡与她同工。周彩凤说:“我好歹是高中生,当过老师的,现在做这种生活。”彭爱华道:“就是。你看上海来的女工,那个姓王的,长得像只猴子,前胸后背一样平,男人们还把她供起来,三班都不让她上。谁让我俩是乡下人,进的又是大集体。”“乡下人一样是人啊,本来就不该分啥乡下人城里人。”彭爱华骇然道:“你读书太多,思想有点反动。”自此两厢疏远。

女儿半岁时,险峰厂移交给了当地政府,方沪生夫妇被安置回沪。方沪生说:“你运道忒好,很多人山里一待十几年,你一年多就来上海了。”周彩凤说:“我要谢谢你的。”方沪生说:“我也是年纪大了,寻不着别人。其实跟你相亲时,我还谈着个黑龙江对象,看过照片,年轻漂亮。通信三四年,她就是不肯见面。我怕两头吃不着,就算了。”一时无话。方沪生问:“你在想什么。”周彩凤答:“我想买点菜,烧顿好的,庆祝一下。”

周彩凤逛了小菜场,归途碰到个新邻居,絮叨一路。邻居说:“你一歇上海话,一歇普通话,是北京来的高干吧。”周彩凤不答,进门顾自微笑。方沪生冷着脸过来,在小菜篮头里翻检,“买啥了,去那么久。记住,茄子别和肉炒在一道,番茄蛋汤放些洋山芋。我吃不惯你们安徽人烧法的。”周彩凤喏喏,想着邻居的话,又笑起来。

及至汤菜上桌,方沪生说:“我反复关照过的,怎么汤里还是没放洋山芋,当我讲话是放屁吗,”撩手将锅子掀在地上,“你个乡下人,不是因为我,哪能来上海,”俄顷,怒气稍歇,过来掰周彩凤的肩膀,“别哭了,你哭起来窸里窣落,听得人难过。我晓得的,你一直嫌鄙我文化低。彭爱华在安徽就离婚了。你也可以离,反正已经是上海人。我不怪你。”周彩凤甩开他手,抹了泪,俯身收拾狼藉,“离个屁婚,跟谁过不是过,孩子都生了。”

宗建国

宗建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命,在杨翠芬围观杀人那天,就已注定好。

春杪夏初,满城出来看热闹。从福州路警察总部,至闸北公园刑场。抵肘摩肩,密不可透。孕妇杨翠芬夹于其间,脑袋旋来转去。俄见敞篷卡车驶过,警察腰间枪套锃亮。人群骚动,似一扎扎稻秆,被骤风拂乱。杨翠芬啊呀一声,腹痛如绞。

宗建国早产。囟门硕大,胎毛披身,仿佛多皱的小耗子。不哭,不吃奶,整日昏睡,呼吸浅促。杨翠芬喂糖水,吐出来。再喂,再吐。渐渐能吃。把乳头塞给他。逾数日,才学会嘬咽。

幼儿宗建国多病,家中药味绕梁。杨翠芬灰缟着脸,用木勺敲他手指,“你个小废物。”丈夫去世后,心力不逮,将他提早送入金业小学。她拆掉劳动布工作服,做一只书包。余料缝成抽口袋,装了砚台,拴于包带。又把大儿用过的写字石板,钉了麻绳,和书包一起,挎在他肩上。

宗建国身形窄瘦,拖着书包、砚台、石板,一路丁零当啷,走走歇歇。他性格清寡,与同学不谐。识字渐多后,翻着字典,读《三国演义》和《说岳全传》。很快跳一级。六年级上,读完《父与子》,不甚了了,问大哥宗沪平,啥叫“虚无主义者”。宗沪平指着他鼻子,笑得流眼泪。

宗建国考上格致中学。理科庸常,语文拔尖,俄语学得好。他减省午饭钱,购买俄文版高尔基全集。高二,兴趣转至历史,淘了几百册旧书。用棉花蘸氨水,擦净纸页霉斑。定期翻动、筛捡、分类、吹风。杨翠芬说:“你想当秀才呀。”“我要考华师大历史系,做一名大学者。”

彼时,风向有变。文化课程锐减,政治学习频繁。念初三的妹妹宗继红,整日研究《人民日报》社论。未几,学校彻底停课。宗继红鞭抽陀螺似的,啃毛选,背语录,搞串联。宗建国做逍遥派。书本藏进樟木箱。每阅一书,抽将出来,包上《毛主席诗词》红塑料封套。

杨翠芬支使宗建国买菜,把书本拖到楼后焚爇。待他回家,一箱书已去泰半。他扔了菜篮,抢出三五本。眼看灰屑飞扬,焰头渐舔渐熄。

旬余,班级同学与工宣队员辩论,挨了批斗。一念滞懑,从五楼跳下。宗建国见有物直堕,嘭然作声。跑过去看,人已不会动,双腿软如面条,一条压于背后,一条甩在脸旁。

宗建国暗哭一场。将零余书本,逐页撕碎,泡成纸浆,倒进垃圾坑。自此愈发寡言,学半导体收音机组装。大半月,装出矿石收音机。继而第二台,四管来复式的,安了扬声器,能接收苏联对华广播。

杨翠芬说:“建国身体不行,脑子好使。以后当上工人,也凭技术吃饭。”宗建国额角青筋蚓起,将电子元件一捋在地,“狗屁工人,狗屁工宣队。一群大老粗,也配整我们文化人。姆妈,有人在搞骗局,朱元璋炮打庆功楼,你晓得吧。”杨翠芬簌簌摇头,双手捂胸,胫股皆软。

年底,号召上山下乡。宗继红听信宣传,报名去西双版纳。宗建国被分配到崇明。年级代表率先参观,回来说,崇明止得盐碱地一片,茅草房几排。宗建国一腔怅闷,两手行李,到十六铺码头。

锣鼓阗喧,红旗翻沓。高音喇叭反复唱《共青团员之歌》。汽笛一响,知青如簏中之蟹,纷纷往舷边抓扒。岸上亦骚动,掷来鸡蛋、面包、糖块、水果。宗建国目光锚住杨翠芬,倏尔将她丢了。晨风湿重,江水动摇,码头远成一条线。他翻起蜡黄的手掌,仿佛向业已结束的人生作别。

在东风农场,宗建国胃出血,四只“+”,贫血严重。队里派他做创保员,旋至岗哨执勤。他为大队长修理收音机。大队长让他代表农场,参加发电厂扩建工程。同来的知青,间有上调回城。发电厂想留他。他执意回队,等待上调。逾几年,不入名单。他受人点拨,给连长和支部书记塞钱。迅速如愿,回城当上工人。

学徒工宗建国,时年二十八,顶发稀薄,满手硬茧。肾结石严重,开始以为腰肌劳损,延误成慢性肾功能衰竭。他是厂办大集体职工,活重,钱少,无医保,分不到房。年终发苹果,都没他的份。师傅匀他半兜,被他撩在地上,“谁要你们可怜。我读过很多书,是报效国家的人。”师傅说:“报效去啊。高考了两次,数学都不及格。书读进屁眼了吧。”

翌年,宗建国结婚。女方也是大龄知青。八年扁担,挑得右肩高,左肩低。每逢阴雨,关节酸楚。还有妇女病,例假时挖河泥挖的。两个老病号,半年就离婚。女方提出的,“这么个牢骚篓子,谁能跟他过日子。”

宗建国抱怨妻子不理解自己。抱怨社会不公,埋没人才。还抱怨母亲,说她当初忘备热水瓶,害他在崇明喝水少,生出肾结石,故而高考失利。说她怀孕瞎凑热闹,导致早产,让他体弱多舛,一无所成。

浑身的病痛,没能阻止宗建国发胖。他夏天穿背心出门,腋下赘肉,叠叠荡漾。他学会搓麻将,输钱就骂人,甚而掀桌子。还学会喝酒。最便宜的长江啤酒,三杯落肚,面色酡然,嘴里叽里咕噜。间或一怔,懵懂四顾,仿佛被自己搞糊涂了。同事告他状,车间主任威胁扣他奖金。待到周日,他买一条硬壳中华烟,上门拜访主任。

主任住福州路。宗建国途经外文旧书店,想起中学买过高尔基全集。又踅回来。敛衽正襟,蹀躞而入。书店翻新过。油墨味道使他眼睛濡湿。抽一本书,用拇指刮翻,随手甩在展示台上。他很久不读书,以后也不打算读。当年还想做学者呢,真正可笑透顶。人人都有自己的命,一早注定的。宗建国现已知天命,终于接受了这件事。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长按







































北京看白癜风哪里医院权威
北京中科医院正规吗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qimenhongchac.com/fsjz/4020.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