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摘录
枯草期到了,我把包谷壳拿来喂牛,怕包谷壳不够牛吃到开春,又去庄上人家讨要些稻谷草挑回来,围着大门前的一棵树,把稻谷草一圈圈码好。整个冬天,每天我隔一隔抓一小撮黄豆,包几个草把,一个一个地递到牛嘴边喂它。
发财树□毛达安一
我趴在村委会的柜台上,等村支书给我取社保卡。我看到他办公桌上的那盆发财树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木棒棒上只剩下罗大嘴牙一样黄的两牙叶叶了。你这发财树咋回事?村支书说冻死了。咋会冻死呢?我开玩笑说,以前还有几片叶叶儿遮羞,这下完全走光了。村支书白了我一眼说,就你懂经?说着,他就伸手把木棒棒拔了,递给我,笑着说,送给你,晚上睡在被窝里把着玩。真是好怄人。我抓过木棒棒,扬手就把它扔出了门外。拿了卡,走出门,我看到那根木棒棒光秃秃地躺在水泥地上,就顺手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上看。木棒棒的上边锯得很齐整,已经裂成“米”字,树皮倒是怪厚,根须很少也很短。我试着用指甲掐了下树皮,掐得动,还显示有青色。可能它没死,名字也蛮好听,就拿着它回家了。菜园子里还有些年前种洋芋剩下的火粪。我找了个漏底的旧钢筋锅,去菜园子搞了一钢筋锅火粪回来。我把木棒棒栽进铝锅,洒些水,把它放在了卧室窗子前向阳的条桌上。半个月过去了,我忽然发现,木棒棒原来发芽的地方冒出了一个小泡泡。过了几天,我再看,小泡泡那里钻出了绿芽尖尖,接着,伸出一根茎。发财树活过来了。又过了几天,长出了四根茎,每根茎有好多小叶尖。慢慢地,叶片长出来了,先是像一把把要撑没撑的小伞,后来,每根茎都撑着小巴掌。我把发财树养活了,是不是要发财的好兆头?老话说穷不过三代,到我这一代正好是三代。这么想着,我格外关心起发财树来,一天总要看它好多次,土干了就喷一两口水,还不时用筷子给它松松土。这天,我正欣赏我的发财树,村支书来了,进我屋里,我都不晓得。你也买了发财树?村支书说,不对,是我的那一棵。我本想说树是我自己买的,没想到让他给认出来了。我怕他要把树要回去,连忙说是我救活了它。他说,你娃子就吹吧!你能救活,你就不叫杨萎了!我不满地说,我叫杨荽,你才阳痿。没工夫和你瞎扯,村支书说,明天一早去村委会参加认亲活动,和你的亲戚见面。我晓得这是精准扶贫“结穷亲”活动。县人社局帮扶我们村,他们组织机关干部和村上像我这样的贫困户结成亲戚,帮助我们脱贫致富。村支书指着我的床铺说,把那铺盖卷叠起来,你自己看像狗窝不?屋里屋外也收拾整齐,搞干净,总得让你的亲戚好下脚啊。我问我的亲戚是哪个?他说是人社局办公室主任刘义。精准扶贫有些时候了,我除了享受了块钱茶园管护款外,还没有其他进项,是该认个亲戚拉我一把了。我起了个大早,赶到村委会,场子上早集拢了很多人,他们扎堆着扯闲篇,也没人和我打个招呼。几辆面包车开过来了,我们跟着村支书迎上去。我想看看我的亲戚啥模样,就站在路边,看着亲戚们一个个下车,村支书一一与他们握手,连声说辛苦、辛苦。村支书组织我们和“亲戚”一一见面,我这才和我的亲戚刘主任对上号。就这样,县人社局办公室主任刘义——那个衣着整齐、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就成我的亲戚了。我给刘主任装烟,他说不会抽。我想可能便宜烟他抽不来,也就不再坚持。按照活动安排,我带刘主任入户。路上,我让他走在前边,他让我走在前边,我就故意落后几步紧跟着他后面。这样既显得礼貌,也便于暗中打量他。看着他的背影,我感觉他应该不差钱,难怪我能养活发财树。二
从村委会出门,顺着大路往东走上里把路,再向南,过河沟后,上一个大坡,再沿着山路斜着往下走到另一面山坡的坡脚,就到了我家门前。我摸出钥匙,快步走在前面去开门。刘主任说他先外边看看。我就接了他的玻璃茶杯进屋帮他倒水。刘主任在土场边上走了个来回,又看起我大门枋子上的春联来。春联早已褪色,只剩下半边“户纳东西南北财”和一个“春满人间”的横批了。我连忙请他进屋,拉过椅子请他坐。刘主任,认我这样的穷亲,你咋扶得起来?我客气地说。刘主任问,咋扶不起来?条件差噻!又差钱又没技术,咋脱贫?你是不晓得,罗大嘴说我是个无底洞,你扶我的贫,那得多少东西往进填啊?刘主任看了看我,又转动身子和脑袋,满屋子扫了一眼,才说,条件是慢慢创造的,扶贫不是给钱给物,关键是不能缺了脱贫志气。我心里顿时不爽起来,谁没有志气呢?不给钱给物,我稀罕你?刘主任乜了我一眼。我想是我冒失的话让他不高兴了,以后脱贫还得指望他,便不再说多余的话。开始填写入户调查表,刘主任说我的名字取得蛮好。我说,好啥好?往年测字先生说我名字中的“荽”字,有苗无木一生无靠。刘主任说,那是迷信。我说,实际情况摆那在。刘主任说测字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还说他也会测,我就让他给我测一个看看。他把调查表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个漂亮的“荽”字,用笔尖指着“荽”字说,你看“荽”字,上边是个草字头,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取丰茂之意;再看下边是个妥当的“妥”字,妥,妥帖,稳妥,取平安顺遂之意,多好的含义。明显是忽悠我,这么好的含义咋还是个贫困户?我不想听了,岔开话题说,还是你们局有钱,一年发给老百姓就好几个亿。他说那是发的养老金。我说你们也给我发点养老金噻。他笑着说我开玩笑。认了亲戚也没见着实惠,我觉得这亲戚认得也没啥意思。刘主任说还想不想测。我说,有啥好测的呢?你玩虚的,尽拣好听的说。刘主任笑着说,你看,“荽”字里是不是有个“女”字?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只要你好好干,脱贫致富,保证还会娶上老婆。当官的果然是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我还会娶上老婆?这字测得有味,虽然刘主任自己也说只是游戏,我倒是希望他真的会测字、测得准字。我不自觉地想起了王秀琴。往年,王秀琴还住在油坊庄的时候,我常年给她家做农活。她男人是一建公司职工,平时家里就是她、患白内障的老婆婆和还在上小学的女娃。她比我小一岁,她男人岁数比我大,我就管她叫嫂子。她对我也蛮好。记得有一次焙茶叶,她突然要去解手,让我帮着翻炒,我将好端端的一锅茶叶给烙糊了。她气哭了也没有扣我工钱。我这个人啥都好,干粗活、重活是把好手,可做细致活就差那么一篾片。秀琴嫂子帮我张罗对象。她问我想要找个啥样的。说句心里话,我多想找一个像嫂子那样知冷知热、善良贤惠、勤劳能干的女人成家过日子啊。可是,我还能拣选吗?三十岁的人,只要女的能做家务和生儿育女就行。有人介绍说南山有个女子,十八九岁,只是有点小毛病。嫂子就带着我去相亲,才晓得那女子脑瘫。嫂子把我喊出去说,婚姻大事不能鲁莽,再慢慢打听。我一直等着嫂子再帮我牵线说媒。一天,我送完一担粪,从地里回来,看到家中坐着个女子,起初还没太留意,那女子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看圈里的猪时,我才注意到这女的腿有残疾。我无心再担粪上坡了,就一直盯着人家看。女子虽说是有残疾,但言谈举止自然得体,说话跟嫂子一样好听,模样也不差,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会治家过日子的女人。我很满意,心里一个劲祷告,这个一定要成,这个一定要成!嫂子走过来对我说,这是我娘屋同宗的彩云妹子,她是来换些豌豆种的。我没有听明白,仍然以为那女子是来相亲的。为了表现,我攒劲干了一下午活儿。直到晚上,那女子走了,嫂子也没提说,我也就不方便问。可是,那女子却像饼子一样烙在了我心里了。怪她男人花了心,嫂子时常抹眼泪。他作践嫂子,你也用不着养谁,家里常年就住着一个。嫂子怄气,让我卷铺盖走人了。不久,她们母女全家搬进城里了。三
刘主任又来我家了,说是帮我谋划发展产业。我的产业就是房前屋后种的几块石碴子地。我手指着对面的陡坡说,那也是我以前种过的地。看到那地确实种不成,也荒得不像话,刘主任问我咋没去大庄子住。我说,早些年去大庄子帮人看房子住过一阵子,拣了几块人家撩荒的地种,可人家打工一回来,就把地要回去了。刘主任也没有啥办法,他建议我先逮个猪娃儿喂,还说有苗不愁长,现有这几块地按季节种上包谷、花生、黄豆啥的也有东西喂。唉,搞了半天,只是让我种粮喂猪,养一只猪就能脱贫?再说,现在一只猪娃儿就要好几百块钱,还得起早贪黑地喂养。我吭哧着说买猪钱不凑手。他开导我,有产业才能脱贫,讲勤劳才能致富。钱不凑手的话,可以先赊呀。他还让我如果遇到卖鸡娃儿的,也买一些喂着。我说,猪可以喂,鸡娃儿喂不成,我那老土墙房子,老鼠多,还有黄鼠狼子。今年雨水多,地里杂草疯长,薅不干净,我只好先去扯扯高过了庄稼苗的长草。我正扯着草呢,刘主任打来电话,让我速去村委会领只猪娃儿,先不急着给钱,养大了卖后再还本息。我一听就不耐烦了,不急着给钱,说到底还是要给钱。我问不喂猪行不。他那头顿时不高兴了,声音一下子提高好几倍,不喂猪,你做什么?让你去你就去。说罢就直接挂断了电话。那好,不喂白不喂。是你让我喂的,我没钱你有钱。我找了只装化肥的蛇皮袋,拎回了猪娃儿。我用麻绳把猪娃儿拴起来,养在偏厦里。我们这好多人家都是这样喂猪。这只猪娃儿太淘气了,连包谷糊都不好好吃,更别说吃烂菜叶子了,还整天一个劲地哼哼唧唧,搞得我晚上做梦都是它在闹。最可恨的是,刚逮回来两天,它就挣脱麻绳五六回,还差点从门缝跑掉了。我怕它再挣脱绳子,跑去山上做了野猪,就把它拴得紧了些,拿了一把椅子挡在门背后。谁会想到这偏偏要了它的命。猪娃儿被麻绳绞死在椅子上了。我不得不打电话给刘主任,我说我不喂吧,你非让我喂,这下猪娃儿糟蹋了,我可是不会付买猪娃儿的钱。刘主任半天没开腔,听着听着把电话直接挂掉了。过了几天,村支书找我,王家湾王爱华家的母猪生产了,去看能不能再买一只。我不想去,我不想花那冤枉钱,再说那只死猪娃儿还闹着心。村支书说,你把刘主任得罪了,得想办法弥补一下。那只猪娃儿可是人家好不容易为你争取的指标,刘主任那么忙,还三天两头为你操心,你得领人家这份情。一只猪娃儿能叫产业?我还得领情?不过,反正近几天没得事,去王家湾串串门也行,顺便还能去镇上溜达溜达,何乐而不为呢?问了路,才找到王爱华家。在门外,我喊,爱华老表在家没?我来逮只猪娃儿!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回答说,我大哥大嫂去镇上了。你来迟了,最后一只猪娃儿刚刚让人抓去了。看着眼前的妇女,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你,你是彩云妹子?我说,我是油坊庄的杨荽。二十多年不见,我能一眼认出,凭的就是对她的念念不忘。我说,听说你嫁到河南去了。她说,嗯。我说,回来一趟不容易啊。她说,是啊,人老了,车难得坐。我说,想你哥嫂时,还是常回来。临走时,我伤感地说,还不知下次见面是啥时候?她咯咯地笑了,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网上视频噻,我就常和哥嫂视频聊天呢。她让我把手机拿出来加个